夜色下的河间府,一座破败的土地庙。
几点豆大的油灯在门缝灌入的寒风中疯狂摇曳,光影幢幢,将墙壁上斑驳的泥塑神像照得鬼气森森。
庙内,十几个汉子围着一小堆篝火。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像是从坟里爬出来的饿鬼。
可就在这死寂的绝望中,他们的眼神里,却燃烧着一簇几乎要将自己焚尽的火焰。
狂热。
这些人,正是白莲教在河间府一带的骨干。
为首的中年人道号“清风子”,是白莲教“震”字旗的香主,他面容枯槁,唯独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香主,京里来信了。”
一个教众递上一卷蜡封密信,声音嘶哑。
“又是那个姓曹的老狗?”清风子接过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是。”教众的头垂得更低了,“信上说,钱粮都备好了,催我们在永平府立刻举事。”
“事成之后,许我们入主永平,还封我们一个‘护国天宗’的名号。”
清风子嘴角扯出一个森然的弧度,看都没看,直接将那封关系着数百兄弟生死的密信扔进了火堆。
火焰舔舐着蜡丸,发出一阵“滋滋”的轻响。
“护国天宗?”
“说得比他娘的戏文还好听!”
清风子啐了一口,“朝廷那帮鹰犬,把我们当什么了?三岁孩子吗?”
“这是要拿我们的命,去填代王朱衡的枪口!”
“等我们跟那代王斗个你死我活,他们正好出来捡便宜。到那时候,别说‘天宗’,我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被当成逆贼,人头滚滚!”
火光映着他愤怒的脸,庙内一片死寂。
另一个教众满面愁容,嘴唇干裂起皮:“香主说得是……可,可是……”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绝望的脸。
“教里的兄弟们,已经揭不开锅了。这笔钱,要是不要……”
清…风子…也…不…再…说…话…了。
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何尝不知,白莲教号称信徒百万,可那百万信徒,都是被这世道逼得活不下去的穷苦人。
聚啸山林,看似声势滔天,实则内里早已被饥饿掏空。
连最基本的吃食都成了奢望。
接了朝廷的钱,是饮鸩止渴,死路一条。
不接,现在就要活活饿死。
死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愁云惨雾中,破庙的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了。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倒灌进来,吹得篝火猛地一矮。
“谁?!”
清风子等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猫,瞬间炸毛,人人手中都多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兵器。
门口,立着一个身影。
那人并未穿甲,却让整个破庙的空间都显得逼仄起来。
他只是站在那里,身后跟着四名同样沉默的汉子,一股无形的压力便扑面而来,让庙内所有人都感到呼吸一滞。
那不是寻常武夫的悍勇,而是一种从尸山血海里反复浸泡、碾磨后,沉淀下来的,视人命如草芥的冰冷杀意。
“你们是什么人?!”清风子厉声喝问,心脏却在胸膛里狂跳。
来人没有回答。
他只是平静地抬了抬手。
身后的四名亲卫立刻上前,将背上沉重的麻袋解下,随手扔在地上。
袋口解开。
哗啦啦——
滚出来的,不是金银,不是兵器。
是米!
雪白!饱满!在火光下泛着珍珠般光泽的大米!
紧接着,一个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也被丢了出来。
咸肉!药材!
浓郁的米香,混杂着油脂和药草的独特气味,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攥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咕咚。
不知是谁,狠狠地咽了一下口水。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警惕变成了贪婪,又从贪婪变成了惊疑。
“你们……究竟是何意?”清风子强行压下腹中的雷鸣,声音干涩。
为首的汉子,王五,终于开口。
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众人心上。
“我家主人,让我给各位带句话。”
“他说,‘真空家乡,无生父母’,太远,太虚。”
王五的目光扫过众人。
“吃饱肚子,才是这世上唯一的真理。”
轰!
此言一出,清风子等人脸色狂变!
“真空家乡,无生父母”!
这是白莲教立教的根基,是最核心的教义,除了真正的核心教众,外人绝无可能知晓!
“你家主人是谁?!”清风子失声叫道。
“我家主人说,名字不重要。”
王五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重要的是,他和你们一样,都等着‘明王’出世。”
“只不过……”
王五话锋一转,眼神陡然锐利。
“我家主人认为,明王,不是等来的。”
“是干出来的!”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叠东西,递了过去。
清风子下意识地接过。
入手,是质感远超寻常纸张的光滑触感,还带着油墨的清香。
借着火光,他看清了那册子的封面。
《新青年识字简报》。
他疑惑地翻开。
没有经文,没有教义。
第一页,是一个极其清晰的插图,画着如何搭建一种新的炉灶,旁边写着——“新式省柴炕,过冬不挨冻”。
第二页,画着如何挖井,如何用砂石过滤,旁边写着——“饮净水,不生疫”。
第三页,是如何堆肥,如何沤粪……
全是些最浅显,却又最要命的农耕、水利、卫生知识!
他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印刷,更未见过有人会把这些“下里巴人”的东西,如此郑重地印在册子上!
他颤抖着手,翻到最后。
那里,附着一段话。
“所谓明王,非神非佛。乃是能带领众生,用自己的双手,开垦荒地,修建水利,吃饱穿暖,安居乐业之人。”
“所谓极乐,非在彼岸,非在来生。而在每一个辛勤劳动,创造价值的当下。”
这……
这……
清风子看着这本小册子,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地砸碎了。
他呆住了。
他从未想过,有人能用这种方式,来诠释他们的信仰。
这不是妖言惑众。
这根本是在用一种更高级、更务实、更无法抗拒的道理,来覆盖他们赖以为生的根基!
这是神佛的手段!
“你家主人……到底想做什么?”清风子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家主人,想请香主去一个地方,亲眼看一看。”
王五沉声说道。
“看完之后,香主是走是留,全凭自愿,绝不强求。”
“但,我家主人也让我转告香主一句话。”
王五的眼神,带着一丝怜悯。
“京城来的,是豺狼,他们只会给你们带血的黄金。”
“而我们,给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清风子沉默了。
良久,良久。
他的目光,从那袋雪白的大米上,缓缓移到那本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小册子上。
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我跟你去。”
他倒要看看。
这个神秘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所说的那个“全新的世界”,又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隐隐有种预感,白莲教,不,是天下亿万在黑暗中挣扎的穷苦人,他们的命运,或许将从今夜起,被彻底改写。
他不知道的是。
在他答应的这一刻。
一场远比这本小册子更加宏大,更加颠覆他三观的考验,正在前方,等着他。
他的那位神秘主人,需要他,去亲眼见证一个真正的……
“神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