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辰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一层习武之人才有的薄茧。
当他的手指轻轻包裹住李秀宁的手腕时,她只觉得一股热流,顺着手臂,一直传到了心里。那不是暖意,而是一种滚烫的、让她浑身僵硬的灼热感。
她想挣脱,可白天血战耗尽的力气,和此刻被彻底击溃的心防,让她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艰难。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柄跟随她多年的长剑,被他用一种不容抗拒的温柔,缓缓从她手中抽走。
“叮。”
杨辰随手将剑抛给了身后的红拂女。
那清脆的声响,像一记重锤,敲在了李秀宁的心上。
剑,是将军的胆。
他拿走了她的剑,就像当着所有人的面,剖开了她的胸膛,取走了她的胆。
“公主殿下,”杨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地响起,带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那笔‘交易’了么?”
李秀宁的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一阵干涩的嘶哑声。
谈?
拿什么谈?
她环顾四周。
她的亲卫,那些曾经跟着她驰骋关中,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百战精锐,此刻或死或伤,倒在血泊里。
她的士兵,那些因她一腔热血而聚集起来的乡勇流民,此刻正像一群受惊的鹌鹑,恐惧地看着那些在战场上从容打扫的黑衣人。
而她自己,伤痕累累,力气耗尽,连手中的剑都保不住。
她所有的尊严和骄傲,在这一刻,被现实碾得粉碎。
那个白天还对她卑躬屈膝的匪首,此刻像一条死狗一样跪在地上,涕泪横流。
而那个白天被她视作威胁的男人,此刻正站在她的面前,用一种悲悯又带着绝对掌控力的眼神,审视着她。
“你……”她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你到底想怎么样?”
杨辰笑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了那个跪在地上的黑衣人头领。
“把他带下去,好好问问,李渊还联络了谁。”杨辰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立刻有两名定国军士兵上前,像拎小鸡一样,将那已经吓瘫的头领拖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杨辰才重新看向李秀宁,目光里带着几分真诚的欣赏。
“公主殿下,我再说一次。我想要的,不是吞并你的军队,也不是折辱一位值得尊敬的将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这片狼藉的校场。
“我缺一个盟友。一个能为我镇守北疆,抵御突厥的盟友。一个能与我并肩作战,平定天下的盟友。”
他向前走了一步,那股好闻的草木清香,再次萦绕在李秀宁的鼻尖。
“你的兵,是好兵。有血性,有忠勇。只是,他们跟错了主帅。”
李秀宁的瞳孔猛地一缩。
“你……”
“一个连自己部下的饭都喂不饱,伤都治不了的主帅,拿什么去谈理想,谈抱负?”杨辰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一句一句,割在她的心上。
“你以为凭着一腔孤勇,就能在这乱世杀出一条血路?你以为凭着李渊之女的名号,就能让天下英雄对你俯首帖耳?”
他摇了摇头,嘴角带着一丝怜悯。
“醒醒吧,公主殿下。这个世道,没有实力,你什么都不是。你的骄傲,你的血统,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文不值。”
李秀宁的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
这些话,比任何刀剑都伤人。因为,每一个字,都说中了。
她看着周围那些娘子军士兵的脸。
她们的眼中,没有了往日的崇拜和信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恐惧、茫然,和一丝……期盼的眼神。
她们在期盼什么?
期盼自己能低头,能接受眼前这个男人的“交易”,好让她们能活下去,能吃饱饭,能有药治伤。
人心,散了。
就在这片几乎凝固的寂静中,一个不合时宜的、粗豪的声音,咋咋呼呼地响了起来。
“主公!跟她废什么话!”
罗成扛着他的亮银枪,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李秀宁,满脸不耐烦。
“这帮娘们连自个儿都保不住,还谈什么交易?一个个面黄肌瘦的,风一吹就倒,能挡个屁的突厥!”
他走到杨辰身边,嗓门大得生怕别人听不见。
“要我说,直接把这娘们绑了带走!她手下的人,愿意跟的就收编,不愿意的就地解散!不听话?”
罗成上下打量了一下李秀宁那玲珑有致的身段,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那就打屁股!打到她听话为止!”
这话一出,全场皆惊。
那些娘子军的女兵们,顿时一个个杏目圆睁,怒视着罗成,要不是被定国军的威势镇住,恐怕早就冲上来跟他拼命了。
李秀宁更是气得浑身发抖,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士可杀,不可辱!
她堂堂大唐公主,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发作,杨辰便转过身,一巴掌拍在了罗成的后脑勺上。
“啪!”
声音清脆响亮。
罗成“嗷”的一声,捂着脑袋,委屈地看着杨辰:“主公,你打我干嘛?”
“滚一边去。”杨辰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骂道,“嘴里没个把门的,再胡说八道,我把你舌头割了喂狗。”
“我……”罗成一脸憋屈,还想争辩两句。
“还不快去!”杨辰加重了语气。
“哦……”罗成缩了缩脖子,不敢再犟,只能悻悻地扛着枪,走到一边画圈圈去了。
一场足以引爆全场的冲突,就这么被杨辰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李秀宁,脸上带着一丝歉意。
“公主殿下,我这兄弟是个粗人,说话不过脑子,你别往心里去。”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起来。
“公主殿下是本将看重的将才,不是什么俘虏。我杨辰,敬重英雄。”
一打一拉。
先用罗成的粗鄙之言,将李秀宁的尊严踩到泥里。
再用自己“郑重”的道歉,将她从泥里,亲自扶起来。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妙到毫巅。
李秀宁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中翻江倒海。
她不傻,她如何看不出这主仆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可偏偏,她明知道这是个圈套,却不得不往里钻。
因为,他给了她一个台阶。
一个让她可以在保全部下性命的同时,又能勉强维持住一丝颜-面和体面的台阶。
她深吸一口气,那股涌到喉口的血气,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那双凤目中所有的挣扎、愤怒、不甘,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我的兵,死了七十一个,重伤一百零三。”
她开口了,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我只有一个条件。”她看着杨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你,给所有战死的弟兄,最好的抚恤。我要你,用最好的药,治好所有受伤的人。”
“我要他们,都活着。”
杨辰看着她,从她那双已经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名为“妥协”的灰烬。
他笑了。
笑得如沐春风。
“成交。”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那些沉默肃立的定国军士兵,扬声道:“传令下去!救治所有伤员,不得有误!从现在起,娘子军的每一位士兵,都是我们的袍泽!”
他又看向李秀宁,补充道:“所有战死将士,以定国军甲士之礼厚葬,抚恤加倍。其家小,由我定国军供养。”
“轰!”
这话一出,整个娘-子-军营地,彻底沸腾了。
那些原本还对杨辰充满敌意和戒备的女兵们,此刻,全都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许多人,更是当场跪了下来,朝着杨辰的方向,泣不成声。
“多谢杨将军!”
“杨将军大恩大德!”
人心,在这一刻,彻底归附。
李秀宁看着眼前这一幕,身体晃了晃,最后一点支撑她的力气,也仿佛被抽空了。
她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
不是败在战场上,而是败在了人心。
一只手,及时地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还是那只温暖而有力的手。
“公主殿下累了,先去休息吧。”
杨辰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
“至于我们‘合作’的细节……天亮之后,我们再慢慢聊。”
他松开手,转身离去,留下一个挺拔而又高深莫测的背影。
李秀宁站在原地,看着他从容地指挥着手下,接管营地,整肃防务,一切都进行得井井有条,仿佛他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她知道,从她点头的那一刻起,这支“娘子军”,就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夜风吹过,她只觉得浑身冰冷。
但不知为何,看着那些被妥善安置的伤兵,看着那些捧着热粥喜极而泣的士兵,她的心里,却又升起了一丝久违的……轻松。
或许,这样……也好。
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这个男人,究竟是谁?
他,又将带着自己和这支军队,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