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萧索,卷起地上的血腥与尘土。
杨辰的身影消失在营地的阴影里,李秀宁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被寒风冻僵的雕像。
她以为自己会愤怒,会不甘,会拔出另一把匕首冲上去,哪怕是同归于尽。
可她没有。
她的身体里,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一种麻木的、冰冷的空虚。
她看着眼前这片狼藉的营地,那个不久前还属于她的世界,正在以一种不容抗拒的方式,被迅速重塑。
杀戮已经结束,但那份果决,才刚刚开始展现其真正的锋芒。
那些穿着黑色劲装的定国军士兵,像一群沉默的工蚁,开始高效地清理这片混乱。他们分工明确,动作间没有一丝多余的交流,却配合得天衣无缝。
一队人负责收敛尸体,无论是娘子军的,还是那些夜袭者的,他们都用同样的白布盖上,动作里没有半分迟疑或嫌恶,仿佛在处理的不是尸骸,而是一批普通的货物。
另一队人,则迅速接管了伤员的救治。
一名年轻的娘子军士兵,大腿被长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她躺在地上,因为失血过多,嘴唇已经发白,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娘子军自己的军医正手忙脚乱地想用布条为她止血,却怎么也止不住。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两名定国军的医护兵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只是看了一眼伤口,便从随身的皮质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白色粉末洒在伤口上。那原本还在汩汩冒血的伤口,几乎是瞬间就止住了流血。
另一人则拿出一卷干净的白色绷带,动作娴熟地为她包扎起来,那打结的手法,比她见过的任何绣娘都要灵巧利落。
整个过程,他们一言不发,快得像一阵风。
年轻的女兵甚至能闻到那药粉散发出的清凉草药香,大腿上火辣辣的痛感,正在迅速消退。她怔怔地看着那两人,又看了看自己营中那束手无策的军医,眼眶一热,泪水便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这不是个例。
整个营地里,所有受伤的娘子军士兵,都在被用同样专业、高效的方式救治。那些她们从未见过的伤药,那些干净得不像话的绷带,正源源不断地从杨辰的营帐方向送来。
食物也一样。
热气腾腾的白米粥,被盛在一只只木桶里,由定国军的士兵分发到每一个人的手中。他们甚至会细心地扶起那些无法动弹的重伤员,一勺一勺地喂给她们。
一名断了手臂的女兵,捧着那碗浓稠到几乎看不见米汤的粥,喝了一口,便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哭的,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
一种被别人轻易地给予了自己拼尽全力也得不到的东西的,巨大的失落感。
李秀宁的副将,那个胸前被砍了一刀的汉子,此刻也被人用绷带包扎好了。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李秀宁身边,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
“将军……”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看着那些定国军士兵,看着他们分发的粮食和药品,看着他们一丝不苟地加固营寨防线,眼中满是敬畏。
“他们……他们说,所有战死的兄弟,抚恤加倍,家小由定国军供养……”副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音,“将军,我们……”
我们跟了他,是不是才是对的?
后半句话,他没敢说出口。但他知道,将军懂。
李秀宁当然懂。
她看着那些捧着粥碗,一边流泪一边狼吞虎咽的士兵,看着她们望向那些定国军士兵时,眼中流露出的那种混杂着感激、敬畏与依赖的神情。
她知道,人心已经不在她这边了。
不,或许该说,从她无法让自己的士兵吃饱穿暖的那一刻起,人心,就已经在慢慢流失。
而杨辰,只是用最果决、最残忍的方式,将这层窗户纸,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捅破。
他没有杀她,却比杀了她,更让她难受。
……
营地的一角,杨辰的营帐内。
罗成正一脸不爽地用一块布,擦拭着他心爱的亮银枪。枪刃上,连一丝血迹都没有,他却擦得格外用力,嘴里还不停地咕哝着。
“主公,你也太磨叽了。跟那小娘们废那么多话干嘛?直接绑了,看她听不听话!”
“那帮黑衣耗子也是,都没让我杀过瘾,就全跪了,真没劲。”
红拂女坐在一旁,正用小刀削着一截树枝,闻言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你懂什么。”
杨辰坐在矮几后,手里把玩着一枚从黑衣人头领身上搜出来的令牌,令牌上刻着一个狰狞的兽首。
“罗成,我问你,一柄宁折不弯的宝剑,和一根可以随意揉捏的铁条,哪个更有用?”
罗成一愣,想也不想地答道:“当然是宝剑!铁条能干嘛?烧火棍都嫌软。”
“那如果,这柄宝剑不听你的话,时时刻刻都想扎你一下呢?你想要它,该怎么办?”杨辰又问。
“那就把它扔进火里烧,用锤子砸!把它砸服了,砸软了,砸到它听话为止!”罗成理直气壮地说,这正是他一贯的思路。
杨辰笑了,摇了摇头。
“那是你的法子,不是我的。”
他将那枚令牌放在桌上,看着跳跃的烛火,声音悠悠。
“用锤子砸服的剑,终究会留下裂痕,总有一天会断。而且,你得时时刻刻提防着它。”
“我要的,不是把它砸服。”
他伸出手指,在桌上轻轻画了一个圈。
“我要的是,让它自己看到,除了我这把剑鞘,它在任何地方,都只会是一柄蒙尘的废铁。让它自己,心甘情愿地,把剑柄递到我的手里。”
杨辰抬起头,看向罗成,目光深邃。
“一柄被强行降服的剑,只是一个工具。一柄心甘情愿归附的剑,才是你手臂的延伸。”
“我缺的,不是工具,罗成。”
罗成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挠了挠头,似懂非懂。他总觉得主公说的很有道理,但又觉得,这比他冲进千军万马里杀个七进七出,要复杂太多了。
“行了,别想了。”杨辰看他那副苦恼的样子,便不再多说,“你的脑子,用来打仗就够了。”
就在这时,帐篷帘子被掀开,一名定国军的校尉走了进来,单膝跪地。
“公子,都问出来了。”
“说。”
“那头领名叫王德,确实是杨玄感旧部。他们流窜到山西,本想投靠李渊,但李渊嫌他们是丧家之犬,不肯重用。后来,是李世民的人,暗中找到了他们。”
“李世民?”杨辰的眉毛微微一挑。
“是。”校尉沉声道,“李世民许诺,只要他们能在河东之地制造混乱,牵制李渊的兵力,事成之后,便给他们一个将军的封号,并划出一块地盘让他们驻扎。”
“有意思。”杨-辰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他倒是会废物利用。自己的爹,也算计。”
“不仅如此。”校尉顿了顿,从怀里取出一封用油纸包好的信件,双手呈上,“王德还交代,他们这次夜袭,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就盯上了娘子军。这是从他身上搜出的,一封未来得及送出去的密信。”
红拂女上前,接过信件,展开后,递到杨辰面前。
杨辰的目光落在信纸上,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的眼睛,缓缓眯了起来。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是王德写给李世民在河东的联络人的。
信中除了汇报今夜的行动计划,还提到了一个关键信息。
“……平阳公主李秀宁虽有将才,但妇人之仁,优柔寡断,不足为惧。唯需小心其身边一人,此人身份不明,自称杨辰,看似商贾,却深不可测,我军斥候多人折于其手。此人,恐为我等图谋河东之最大变数……”
罗成也凑过来看了一眼,顿时乐了:“嘿!这小子还挺有眼光,知道主公你厉害!”
杨辰却没有笑。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了那张简陋的地图上。
李世民……
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总是在不经意间冒出来。
他本以为,这只是杨玄感残部的一次偶然行动,却没想到,背后还牵着李世民的线。
他想把河东的水搅浑,坐收渔翁之利?
杨辰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
他不喜欢被人算计。
尤其是,被他早已视作囊中之物的猎物算计。
看来,只是收服一个平阳公主,还远远不够。
要想让这位未来的天可汗彻底安分下来,或许,得送他一份让他意想不到的“大礼”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