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镇。
谢清澜和幽七离开鹰嘴崖后,并未直接返回东黎,而是绕道来到了这座相对平静的镇子。
谢清澜也对这北境风土人情颇感好奇,想趁机多看看。
这几日,她们便住在镇上最大的“悦来”客栈的天字号房里。
谢清澜倒是兴致勃勃,每日拉着幽七在镇上游逛,尝尝当地特色的烤羊腿、奶疙瘩。
看看集市上售卖的皮毛、药材,听着南腔北调的商人讲述各地的奇闻异事。
暂时将北境的刀光剑影抛在了脑后。
她虽出身王室,见多识广,但这般无拘无束、体验市井生活的机会却也不多,脸上时常带着轻松的笑意。
幽七则一如既往,沉默地跟在谢清澜身后半步的距离。
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如同最忠诚的影子。
她对那些吃食玩物毫无兴趣,唯一在意的只有小姐的安全。
这日午后,两人刚从一家生意兴隆的羊汤馆子出来,谢清澜手里还拿着串裹着厚厚糖霜的山楂葫芦。
一边小口咬着,一边含糊地对幽七说:
“幽七姐姐,这北地的吃食虽粗糙,味道却实在,这糖葫芦酸酸甜甜的,比宫……比家里做的别有风味呢。”
幽七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街角几个穿着北境军服的低级军官身上,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她感觉到镇上的气氛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背上插着令旗的信使,风尘仆仆地冲进镇子,在镇中心的布告栏前猛地勒住马,用沙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嘶喊道:
“紧急军情!紧急军情!鹰扬郎将沈言沈将军,昨日遭敌伏击,身中剧毒箭矢……重伤……重伤不治……殉国了!”
喊完,信使似乎力竭,几乎从马背上栽下来,被旁边眼疾手快的镇民扶住。
这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炸开!
“什么?!”
“沈将军……死了?”
“不可能!前几日还听说他在鹰嘴崖打了大胜仗!”
“天啊!中了毒箭?这……这……”
“北境的天……要塌了吗?”
议论声、惊呼声、哀叹声瞬间淹没了集市的喧嚣。
人们脸上写满了震惊、难以置信和恐慌。
沈言的名字,随着鹰嘴崖大捷和连弩的传说,早已在北境传开,其以少胜多、重创雪狼国的事迹,也令不少百姓暗中敬佩。
此刻突然听闻其死讯,冲击力可想而知。
谢清澜正咬下一颗山楂,那酸甜的滋味还没在口中化开,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冻僵了。
她猛地停下脚步,手里的糖葫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沾满了尘土。
她瞪大了眼睛,俏脸瞬间血色尽褪,变得苍白如纸。
沈言……死了?
那个在雪狼国骑兵刀下,如同神兵天降般救下她和幽七的年轻将领?
那个被父亲多次提及、甚至让她产生过“是否是父亲流落在外血脉”荒唐猜疑的人?
那个……可能与她有着一半相同血缘的……“弟弟”?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是震惊,是茫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刺痛感。
她对这个沈言,并无甚感情,甚至因那“私生子”的猜测而心存芥蒂。
可当他“死讯”传来的这一刻,她首先想到的,竟是父亲。
“父亲他……若是得知这个消息……”
谢清澜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若沈言真是父亲之子,那便是他流落异国、未能相认的骨肉。
如今骤然听闻其死讯,还是如此年轻悍将,父亲该是何等伤心欲绝?
一想到父亲可能会露出的悲痛神情,谢清澜的心就揪紧了。
“幽七姐姐,”她猛地抓住幽七的胳膊,指尖冰凉,“我们得去北境主城!去……去送他最后一程。”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坚决。
幽七的反应却极为冷静,她反手握住谢清澜冰凉的手,低声道:
“小姐,不可冲动。”
压低声音说道:
“沈言乃北境新晋郎将,他的死讯必然引发震动。此刻郎将府必定守卫森严,靖远侯也定然在全力追凶。我们身份特殊,此时前往,无异于被别人认作奸细。若是被北境军方发现你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谢清澜何尝不知幽七说得在理?
但一想到父亲可能的悲痛,她就无法冷静:
“可是……幽七姐姐,他……他可能……万一父亲……”
她语无伦次,眼中充满了挣扎。
幽七看着自家小姐苍白的脸和眼中的焦虑,心中叹了口气,语气放缓,却依旧坚定:
“小姐,您的安危才是第一位的。主人若知您为此涉险,必定更加忧心。况且,消息真伪尚未可知,北境局势诡谲,未必不是诱敌之计。我们此时最该做的,是尽快安全返回东黎,将此地情况禀明主人,而非卷入这是非漩涡。”
幽七看着谢清澜的神态,说道:“我们先回客栈。”
回到房间,谢清澜还处于出神状态。
就在这时,幽七浑身肌肉猛地绷紧,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
她不动声色地移动半步,将谢清澜完全护在身后,一只手已按在了腰间短刃的刀柄上,全身进入高度戒备状态,低喝道:
“什么人?出来!”
谢清澜被幽七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顺着她的目光警惕地望向四周——客栈走廊空无一人,房间门窗紧闭,并无异样。
但她对幽七的直觉和身手有着绝对的信任,立刻也紧张起来,小声问道:
“幽七姐姐,怎么了?有人?”
“嗯,”幽七目光如电,死死锁定房间角落那片阴影,“有高手在窥视我们,气息有点熟悉……但又有点不同。”
房间内一片死寂,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就在这紧张的气氛几乎要凝固之时,一个略带沙哑,却透着一丝熟悉的男声,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从角落那片阴影中传来:
“小七,是我。这么多年,你这鼻子还是这么灵。”
听到这个声音,幽七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按在刀柄上的手也缓缓放下,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
而谢清澜在愣了一瞬之后,美眸瞬间亮起,脸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几乎是雀跃地低呼出声:
“幽二哥哥!是你吗?!”
角落的阴影一阵波动,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深邃眼眸的男子,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间中央。
他身形挺拔,气息内敛,站在那里,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幽七快步上前,打开房门迅速查看了一下走廊,随即关上房门,插好门闩,这才转身对着黑衣人微微颔首:
“二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语气中带着疑问。
谢清澜则已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几步跑到黑衣人面前,仰着头,兴奋地扯着他的衣袖:
“幽二哥哥!真的是你!你怎么会来磐石镇?是父亲让你来找我们的吗?”
被称为“幽二”的黑衣男子,先是对着谢清澜恭敬地行了一礼,声音温和了些:
“小姐。”
然后才转向幽七,目光扫过她仍有些苍白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你们的行程,主人一直知晓。我奉命在此接应,确保你们能安全返回。”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谢清澜,回答了她们最关心的问题:
“至于你们刚才谈论的事情……小姐,小七,不必担忧。沈言,他没事。”
“没事?!”
谢清澜和幽七几乎同时失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幽二哥哥,这怎么可能?”
谢清澜急切地道,“现在整个北境都在传,说他中了剧毒箭矢,已经……已经殉国了!连报丧的信使都到了磐石镇!”
幽七也蹙眉看着幽二,等待他的解释。
她相信二哥绝不会无的放矢。
幽二蒙面下的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那双深邃的眼睛看了看谢清澜,又看了看幽七,缓缓道:
“消息自然是真的,但沈言的‘死’,是假的。”
他走到桌边,自顾自倒了一杯凉茶,却没有喝:
“此事牵扯极大,关乎北境内部一场清洗暗桩的大局。沈言此番‘身死’,是靖远侯赵擎川与他共同设下的诱饵,意在引出潜伏极深的一条大鱼——雪狼国在北境的最高级别暗桩,‘玄鹞’。”
谢清澜和幽七听得目瞪口呆。
诱饵?假死?清洗暗桩?
这信息量太大,让她们一时难以消化。
“可是……幽二哥哥,你怎么能如此肯定?”
谢清澜还是有些不放心,“万一……”
幽二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带着一种肯定:
“小姐放心。消息来源绝对可靠。主人……对此事亦有安排。”
这其中的细节,显然不是他能对谢清澜细说的。
他看着谢清澜依旧带着困惑和担忧的小脸,缓和了语气,道:
“总之,沈言无恙,北境这场风波,是他与靖远侯清除内患的计策。你们此时若贸然前往主城,非但见不到人,反而会打草惊蛇,破坏整个计划,将自身置于险地。”
幽二的话如同定心丸,让谢清澜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虽然心中仍有诸多疑问,比如父亲为何会关注此事,幽二又为何如此清楚内情,但她知道幽二的性格,他不想说的,问也无用。
只要沈言没事,父亲就不会因此伤心,这就够了。
她长长舒了口气,拍了拍胸口:
“原来是这样……吓死我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幽七也彻底放松下来,看向幽二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了然。
她这位二哥,常年执行最机密的任务,知晓许多她都不知道的内情。
有他在,小姐的安全便更有保障了。
“既然如此,小姐,”幽七转向谢清澜,“我们便听从二哥安排,尽快准备返回东黎吧。此地不宜久留。”
谢清澜点了点头,虽然对不能亲眼确认沈言安危有些遗憾,但大局为重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幽二见两人已被说服,便道:“你们暂且在此休息,我出去探查一下镇内情况,确保无虞。最迟明日晚间,我们便动身离开。”
说完,他对两人点了点头,身影再次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房间内。
房间内恢复了安静,但谢清澜的心境已与刚才截然不同。
她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中感慨万千。
北境之地,果然步步杀机,处处算计。
那个只见了一面的沈言,竟能布下如此精妙的局中局……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与父亲,又到底有何渊源?
难道真是父亲的私生子?
这些谜团,或许只有等回到东黎,亲自从父亲那里询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