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的灯光调得很暗，模拟着泰拉入夜时的柔和色调。脚下的地毯不再是帝国舰船惯用的冰冷格栅，而是佩图拉丝特意铺设的长绒织物，踩上去没有任何声响，软绵绵的，像是一脚踏进了云端。
莫莉安娜走得很慢。
她身上的白色丝绸睡袍随着步伐轻轻摆动，这种轻盈的触感对她来说依然像是一场容易惊醒的梦。她下意识地想要屏住呼吸，像过去万年里那样减少毒气吸入，但胸腔里那颗新生的心脏立刻发出了抗议，强有力的搏动驱使着肺叶张开，贪婪地吞吐着空气中淡淡的薰衣草香氛。
“别像个走在雷区里的新兵。”
纪璇并没有回头，那只温暖干燥的手却始终向后伸着，稳稳地牵着莫莉安娜有些僵硬的手指。
“这里只有地毯，没有地雷，也没有纳垢灵伪装的绊脚石。”
莫莉安娜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纪璇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很圆润，与她那只苍白、骨节分明且还残留着长期握持镰刀形成的薄茧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习惯……很难改。”
莫莉安娜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沙哑，那是喉咙声带刚刚重组后的生涩，听起来像两块粗糙的砂纸在摩擦。
“慢慢来。”
纪璇停下脚步，站在一扇雕刻着繁复藤蔓花纹的红木大门前。她转过身，那双黑色的眸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她抬起手，帮莫莉安娜整理了一下有些乱的衣领，指尖无意间滑过对方颈侧刚刚新生的皮肤。
莫莉安娜的身体猛地绷紧，随后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弛下来。她那双灰色的眼睛盯着纪璇的指尖，喉咙里滚动了一下，却没有躲闪。
“准备好了吗？”纪璇轻声问，“里面的那群家伙，可能比纳垢的恶魔还要吵。”
莫莉安娜抿了抿那两片薄薄的嘴唇。
“只要空气是干净的。”
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属于巴巴鲁斯山脉岩石般的坚硬。
“我都无所谓。”
纪璇笑了，眉眼弯弯。她伸手推开了那扇大门。
轰——
一股混合着红茶香气、奶油甜味以及某种金属过热焦糊味的暖流，伴随着嘈杂的人声，劈头盖脸地涌了出来。
原本应该严肃庄重的战团会议室，此刻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了洛可可风格的茶会现场。房间正中央摆放着一张长得离谱的圆桌，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甜点塔、银质茶具和刚刚出炉的面包。
“死红毛！把你的脏手从我的‘艺术品’上拿开！”
福格瑞米娅正站在椅子上，毫无淑女形象地挥舞着手中的一把银餐刀，那头银白色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狂舞。她身上那件紫色的丝绸长裙有些凌乱，显然是刚才经过了一番“苦战”。
在她对面，安格洛尼娅正盘腿坐在椅子上，手里抓着半个还在冒热气的戚风蛋糕，脸上沾着一抹白色的奶油。
“少废话！这玩意儿既然摆在桌子上就是让人吃的！”
安格洛尼娅一口咬掉了蛋糕的三分之一，含糊不清地咆哮着，红色的长发因为刚才的争抢而显得有些蓬乱。
“什么艺术品？这就是一堆碳水化合物和脂肪的混合物！老娘饿了！”
“那是用来欣赏的！欣赏你懂吗？你这个只知道挥斧头的野蛮人！”福格瑞米娅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手中的餐刀在灯光下反射出寒光，“那是按照黄金分割比例堆砌的草莓塔！”
“吵死了。”
坐在桌子另一端的佩图拉丝皱着眉，手里拿着一个游标卡尺，正对着面前盘子里的一块黑森林蛋糕进行某种精密测量。
“草莓塔的结构力学根本不合格，福格瑞米娅。”她头也不抬地冷冷说道，银灰色的长发垂落在桌面上，“底座的酥皮厚度不均匀，导致重心偏移了零点三毫米。这种豆腐渣工程，如果是我来建……”
“闭嘴！你这个只有0和1的铁脑袋！”福格瑞米娅立刻调转枪口，“食物是为了愉悦味蕾，不是为了让你拿去做抗压测试的！”
“安静。”
坐在主位左侧的圣吉莉娅放下手中的红茶杯，瓷杯与托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身后的光翼微微张开，洒下几片金色的光羽，落在即将打起来的安格洛尼娅和福格瑞米娅中间。
“姐姐大人来了。”
这句话比任何灵能法术都管用。
房间里的嘈杂声瞬间消失。
福格瑞米娅以一种违背物理惯性的速度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顺手理顺了裙摆和头发，脸上瞬间挂上了那个完美的、带着一丝矜持与期盼的笑容。安格洛尼娅三两口吞掉了剩下的蛋糕，胡乱抹了一把嘴，从椅子上跳下来站得笔直。佩图拉丝默默收起了游标卡尺，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坐姿端正得像个正在接受检阅的模范生。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门口。
纪璇牵着莫莉安娜走了进来。
“看来大家都很有精神。”纪璇扫视了一圈，目光在安格洛尼娅嘴角的奶油渍上停留了一秒，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坐吧，别拘束。”
她拉开身边的椅子，示意莫莉安娜坐下。
莫莉安娜僵硬地坐了下来。这种被一群原本应该是死敌、或者至少是竞争对手的“姐妹”围观的感觉，比独自面对纳垢兽群还要让她感到不自在。
尤其是那个有着一头红发、浑身散发着热浪的女人，正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探究。
“喂，新来的。”
安格洛尼娅突然开口，声音大得像是在打雷。
“你能吃吗？”
莫莉安娜愣了一下，灰色的眼睛眨了眨，显然没跟上这位“吞世者”的思路。
“什么？”
“我说，你能吃吗？”安格洛尼娅指了指桌子中央那个巨大的、还在散发着诱人香气的三层蛋糕，“我看你瘦得像把柴火，别两口就被噎死了。”
“安格洛尼娅，注意你的言辞。”玛格娜端着一本书走了过来，绯红色的独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莫莉安娜刚刚完成重塑，她的消化系统需要适应。”
“试试吧。”
纪璇切下了一小块蛋糕，放在白瓷盘里，推到了莫莉安娜的面前。
那是一块点缀着樱桃的奶油蛋糕，白色的奶油细腻如雪，金黄的蛋糕胚松软多孔。
莫莉安娜看着那个盘子。
在她的记忆里，食物通常是灰色的营养膏，或者是某种经过层层净化处理后依然带着苦味的压缩饼干。它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维持生命体征，避免被饿死。
“这是……食物？”
她拿起银叉子，动作有些笨拙。金属叉子戳进蛋糕的时候，那种毫无阻力的松软触感让她手指一颤。
“是甜点。”福格瑞米娅凑了过来，撑着下巴，紫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戏谑，“怎么，死亡之主连叉子都不会用吗？”
莫莉安娜没有理会她的挑衅。她叉起一小块沾着奶油的蛋糕，送进了嘴里。
那一瞬间。
莫莉安娜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一股陌生的、霸道的、带着强烈冲击力的味道，在她的舌尖上炸开了。
那不是她熟悉的苦涩，也不是腐烂的腥臭。
那是甜。
纯粹的、浓郁的、像是要把人的脑浆都融化的甜。
奶油在口腔的温度下迅速融化，顺着喉咙滑了下去，所过之处，每一个味蕾都在欢呼，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栗。
她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背脊撞在了椅背上，发出“咚”的一声。
“怎么了？！”
圣吉莉娅立刻站了起来，关切地问道，“是不合胃口吗？”
莫莉安娜没有说话。
她坐在那里，双手紧紧抓着扶手，指节泛白。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的战斗。
那双灰色的眼睛里，从震惊、迷茫，慢慢转变成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光彩。
“这……也是……逻辑的一部分吗？”
她转过头，看着坐在旁边的佩图拉丝，问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佩图拉丝愣了一下，随后那张冷若冰霜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丝思考的神色。
“如果你是指糖分摄入导致多巴胺分泌从而产生愉悦感这种生化反应的话……”佩图拉丝点了点头，“那是符合生物逻辑的。”
莫莉安娜沉默了几秒。
然后，她再次举起叉子，以一种近乎凶狠的速度，又叉了一大块蛋糕塞进嘴里。
那动作不像是品尝，倒像是在掠夺。
“好吃。”
她咽下蛋糕，给出了一个简单粗暴的评价。
“还要。”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随后爆发出了一阵笑声。
“我就说吧！”安格洛尼娅拍着桌子大笑，“这世上就没有一顿饱饭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两顿！”
纪璇看着狼吞虎咽的莫莉安娜，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她拿起餐巾，动作自然地伸过去，替莫莉安娜擦去了嘴角沾上的一点奶油。
莫莉安娜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却没有躲开，反而微微侧过脸，让纪璇擦得更顺手些。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纪璇柔声说道。
就在这时，一道高挑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纪璇的身后。
那是一位身穿黑色修身制服、肩披猩红绶带的女性。她有着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灰色的眼眸冷冽如钢，腰间挂着一把爆弹手枪和一把动力剑。
那是瓦莱里娅，曾经的帝国政委，如今姐妹会的凡人军团指挥官。
“姐姐大人。”
瓦莱里娅微微欠身，动作标准得像是教科书里的范例。她手里端着一个数据板，并没有因为房间里轻松的氛围而放松半分警惕。
“虽然不想打扰您的茶会，但星语厅那边接收到了一条奇怪的信号。”
这句话让原本轻松的气氛稍微凝固了一些。玛格娜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书，安格洛尼娅也停止了咀嚼。
“来源？”纪璇并没有回头，依然专注于给莫莉安娜倒茶。
“信号源极其微弱，且经过了多重加密，使用的是一种古老的、甚至在帝国建立之前就已经废弃的诺斯特拉莫方言代码。”
瓦莱里娅的声音平静而冷硬。
“而且，信号中包含了一段重复的音频波段。”
她点了一下数据板。
一段充满了静电杂音的音频在房间里响起。
滋滋……滋滋……
在那令人牙酸的电流声中，隐约传来了一个男人低沉、阴郁，却又带着一种神经质般优雅的低语。
“……正义……不存在……”
“……只有……审判……”
啪。
莫莉安娜手中的银叉子掉在了盘子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那双刚刚才有了些温度的灰色眼睛，此刻微微眯起，透出一股危险的寒意。
“那只蝙蝠。”
莫莉安娜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康拉德·科兹。”
圣吉莉娅背后的光翼不安地抖动了一下，眉头微蹙。
“午夜游魂？”
那个象征着恐惧、黑暗与残酷正义的兄弟。那个从出生起就活在预言的噩梦中，最终选择用极端的恐怖来维持秩序的疯子。
“他还没死？”福格瑞米娅挑了挑眉，显然对这个名字并不感冒，“我以为他早就被刺客庭的人干掉了。”
“在可能性的切片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玛格娜推演着空气中的全息模型，神色凝重。
“这个信号不是求救，也不是挑衅。”
纪璇端起茶杯，轻轻吹散了水面上的热气。
“这是邀请。”
她看向窗外漆黑的宇宙，那里繁星点点，却又似乎隐藏着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他在等我们去审判他。或者……被他审判。”
“那就去。”
安格洛尼娅把最后一口蛋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却杀气腾腾地说道。
“我也很久没揍那个喜欢躲在阴沟里的变态了。”
“不急。”
纪璇放下了茶杯。
她转过头，看向身边已经吃完了蛋糕、正盯着空盘子发呆的莫莉安娜。
“在那之前，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纪璇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莫莉安娜放在膝盖上的手。
“莫莉安娜。”
“嗯？”
莫莉安娜抬起头，眼神有些迷离。糖分的摄入让她的大脑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状态，那种紧绷了万年的神经一旦松开，随之而来的就是如潮水般的困倦。
“今晚，你就睡在我房间。”
纪璇的话音刚落，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福格瑞米娅手中的银餐刀“咔嚓”一声被捏弯了。
安格洛尼娅瞪大了眼睛，嘴里的蛋糕忘了咽下去。
佩图拉丝手中的游标卡尺掉在了桌子上。
就连一直保持着完美微笑的圣吉莉娅，笑容也僵硬了一瞬。
“这……不合规矩！”福格瑞米娅第一个跳了起来，声音尖锐，“凭什么？！我申请了三十次都没有批准！凭什么这个满身消毒水味道的家伙一来就可以——”
“因为她需要观察。”
纪璇用一个毫无破绽的理由堵住了福格瑞米娅的嘴，虽然那双黑眸里的笑意谁都看得出来。
“她的灵魂刚刚重组，并不稳定。我需要时刻确认她的状态。”
纪璇站起身，顺势拉起了莫莉安娜。
“散会。”
她不容置疑地宣布道，然后牵着一脸茫然、完全没搞清楚状况的莫莉安娜，在众姐妹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施施然走出了房间。
回到卧室。
厚重的舱门隔绝了外面的嘈杂。
纪璇松开了手，莫莉安娜却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了她的衣袖。
“我……不需要观察。”
莫莉安娜低声说道，灰色的眼睛看着地面。
“我很稳定。”
“我知道。”
纪璇转过身，看着这个别扭的姑娘。她伸手解开了莫莉安娜领口的一颗扣子，动作自然得像是做了无数遍。
“那只是借口。”
纪璇凑近了一些，呼吸轻轻拂过莫莉安娜的耳畔。
“我只是想……抱抱你。”
莫莉安娜的瞳孔微微颤抖。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张开双臂，笨拙地、用力地把纪璇抱进了怀里。
她的下巴抵在纪璇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在这个安静的夜晚，在远离了毒气与战争的方舟之上。
这位刚刚获得新生的坚韧少女，终于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她嗅着纪璇发间那淡淡的洗发水香味，那是比任何糖霜都要甜美的味道。
“姐姐……”
她在纪璇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声。
那不是对神明的祈祷。
而是对家人的依恋。
窗外，星海浩瀚，黑暗依旧。
但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玫瑰已经盛开，灰烬已被洗净。
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