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问完,钱伯力的表情变得难以形容。他眼神中有敬佩,有痛惜,还藏着一丝悲伤。
书房里很安静,只听得见墙上老式挂钟的指针“咔哒、咔哒”地走着。那声音一下一下,似在为即将揭开的往事倒数。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轮椅上那个闭目养神的身影,声音不自觉地又压低几分,带着敬畏,声音里透出一种怕惊扰了时光的小心。
“玄少爷,您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也是整个【世界树】体系得以延续至今的核心。”
“老主人当年回国,投身于那场救亡图存的洪流,几乎是将自己置于了最危险的境地。那是一个山河破碎、烽火连天的年代,他知道,自己这一去,面对的是刀山火海,很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在离开之前,他和我单独谈过一次。他说他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他一手创建的【世界树】,这个他为了庇护同胞、为了给国家留一条后路而倾尽心血打造的无形壁垒,绝对不能因为他的离去而倒下。”
钱伯力的声音中透着回忆的悠远。
“而【世界树】这样庞大的一个无形帝国,一日不可无主。您要明白,它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有主张利用其金融力量进行激进扩张的深根派,也有认为应当解体、化整为零以规避风险的剪枝派。一旦失去核心的强力约束,它要么会因为失去控制而分崩离析,财富被各方势力吞噬殆尽;要么会因为内部的权力斗争而走向失控,变成一个只为利益而生的商业怪物。无论哪一种,都不是老主人愿意看到的。”
“为了守护这份初衷,也为了这份事业能够在他可能牺牲之后,依旧沿着正确的轨道前行,在离开之前,老主人做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或许也是最无奈的一个决定。”
钱伯力的声音顿了顿,他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感受着那份温热,仿佛在组织语言,来描述那段足以撼动世界的尘封往事。空气似乎都因此而凝重起来。
“他将【世界树】的权杖,这枚象征着最高指挥权的信物,交给了他唯一的、也是他最信任的继承人。”
“谁?”李玄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喉咙有些发干。
钱伯力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用目光,无声地,但无比沉重地,示意李玄看向他的祖父,李中戬。
李玄呆愣愣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轮椅上,那个老人依旧闭着眼睛,呼吸微弱而悠长。他身上盖着一张羊毛毯子,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手指干瘦,指节突出。他的生命气息,似远处雪线最后一抹夕阳余晖,微弱却宁静,随时可能熄灭。
在李玄的记忆里,祖父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他从不离开这座庄园,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看着书,或者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望着窗外终年不化的雪山发呆。他博学、睿智、温和,会教他下棋,会给他讲那些他从未在书本上读到过的历史故事,但他身上却总是笼罩着一股化不开的暮气,一种与世隔绝的孤寂感。
李玄一直以为,这是因为祖父身体不好,被病痛常年折磨所致。
可现在,一个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在脑海中升起。
“玄少爷,”钱伯力的声音很沉,每一个字都敲在他的心上,击碎了他所有的侥幸与怀疑,证实了他心中那个疯狂的猜想,“就是您眼前的这位,您的祖父,李中戬少爷。老主人唯一的嫡子,【世界树】的第二代掌舵人。”
轰!
李玄的大脑,再次轰然炸响!
如果说,【世界树】的存在,是在他世界观的版图上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那么,祖父是【世界树】掌控者这个事实,便是在这道缝隙中引爆了惊雷,将他过去对家族、对亲人的一切认知都炸得粉碎。
他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轮椅上的李中戬,眼中写满了不敢置信。在他观念中,他家虽然有钱,但也就是比普通家庭优渥一些。可现在却告诉他,这个平日里温和慈祥,与他朝夕相处的祖父,竟是一个掌控着全球经济命脉的无形帝国的帝王?
这太颠覆了!
“这怎么可能......”他的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钱伯力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李玄的反应。
“其实,也苦了中戬少爷了。要知道,在老主人离开之前,中戬少爷曾是整个华人世界最耀眼的天才。他几岁就精通多国语言,在经济学上展现出的天赋让无数名校为他递出橄榄枝。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成为一名影响世界的学者,或者执掌一家跨国集团。但他为了接下父亲的重担,亲手埋葬了自己所有的未来。”
“他本该是享受万千宠爱,万千荣光。”
“但他的一生,都献给了父亲的理想。他放弃了所有正常人该有的生活,放弃了爱情、友谊,放弃了行走在阳光下的权利,独自一人,隐居在这座孤寂的庄园里。这座庄园,既是他的宫殿,也是他的囚笼。他既是最忠诚的管家,也是最孤独的帝王,默默地为父亲打理着【世界树】这个庞大的帝国,守护着父亲那份东国安泰的最高理想。”
“在这里,他处理着来自全球的信息。或许前一秒,他还在批阅一份关于非洲某国矿产的报告;下一秒,他就要决定是否干预一场可能席卷欧洲的金融风暴。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影响到亿万人的生计,但他却不能对任何人说。”
“数十年来,他看着世界的风云变幻,看着【世界树】的根系在他的手中越扎越深,越长越广;看着一个个曾经显赫的家族兴起又衰落。但他自己,却只能似个局外人,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以旁观者的姿态,推动着历史的车轮,直到生命之火燃烧殆尽。”
钱伯力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越来越悲伤。他的眼角,也泛起了点点泪光。
李玄呆呆地听着,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祖父那张枯槁的脸上。
那深陷的眼窝,那干裂的嘴唇,那如同枯树皮般的皮肤......
在这一刻,李玄看到的,不再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
他看到的,是一个人,为了一个理想,为了一个承诺,燃尽了生命,孤独地在王座上坚守了一辈子。一个悲壮的帝王。
一股悲伤与崇敬之情,似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的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
‘原来......这才是真相......’他心中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
他终于明白,祖父身上那股化不开的暮气,并非来自病痛,而是来自那份压抑了一生的孤独与责任。那种孤独,是站在世界之巅,却无一人可以并肩;那种责任,是肩负着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未来,却只能踽踽独行。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中,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他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一个关于眼前这位忠诚守护者的问题。
“那......钱爷爷您呢?”他看向钱伯力,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沙哑,“您......还有【唐龙财团】,在这棵树里,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