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苏文博,感觉自己像块被架在火上烤的烙饼,一边是父亲不断递来的、催促他发难的眼色,一边是母亲死死拽住他衣袖、无声警告他安分的手。他夹在父母之间,夹在父亲与堂姐之间,进退维谷。
猛然间,他想起姐夫林轩在各种尴尬场合下,总是能若无其事埋头干饭的模样,顿时福至心灵,总结出一个至理:人,只有在极度尴尬和不想掺和的时候,才会假装自己很忙!
于是,他毅然决然地低下头,开始疯狂地扒拉碗里的饭,即使味同嚼蜡,也吃得“津津有味”,仿佛这顿饭是世间罕有的美味。
这,是目前他能想到的最好脱身之法。
“对不起了爹,娘不让我参与,姐夫也不在,我……我还是吃饭吧。”
他心里嘀咕着,“我不助纣为虐,已经算是帮堂姐了,剩下的,就看堂姐自己的造化了。”
此刻,他是多么希望那个总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姐夫林轩能从天而降,他相信,只要姐夫在,定能三言两语、插科打诨间就将这紧张的局势化解于无形。
苏永年见儿子指望不上,又注意到柳氏明显护着苏半夏的态度,心中暗骂一声“妇人之仁”和“孽子不肖”,彻底对这对母子死了心。他不再理会他们,将目光投向对面的三弟苏永昌。
苏永昌微微点了点头。
似乎被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顶撞所致,苏永昌连干了三杯。借着酒劲,他率先发难了。
他放下酒杯,未语先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父亲,各位兄长侄辈。今日家宴,本应阖家欢乐,共享天伦。但有些事,关乎我苏家百年声誉与未来根基,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还望父亲恕孩儿冒昧。”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哦?何事让你如此忧心?”苏老太公缓缓放下筷子,目光平静地看向他。
“便是‘济世堂’之事!”
苏永昌一脸痛心疾首,“近来城中流言蜚语颇多,皆传言我‘济世堂’仗着百年招牌,暗中以次充好,账目更是混乱不清。半夏侄女年轻,经验不足,又是女子之身,打理偌大药铺,应对诸多繁杂事务及刁钻客人,难免有力所不逮、被人蒙蔽之处。孩儿实在是担心,长此以往,不仅‘济世堂’这金字招牌要毁于一旦,恐怕还会累及我们整个苏家的清誉啊!”
苏永年立刻接口,配合得天衣无缝:“是啊父亲!上次我去铺子里巡查账目,就发现诸多不清不楚之处!而且您看看,近日铺子里生意也萧条了不少,门可罗雀!这难道还不是管理不善的明证吗?为了苏家的基业着想,这‘济世堂’的管理之权,还是应当交由更为稳重、更有经验的族人来掌管才是上策!”
面对这蓄谋已久的发难,苏半夏脸色依旧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她默默放下手中的筷子,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从容,然后缓缓挺直了那看似单薄却蕴含着惊人韧性的脊梁。
“二叔,三叔,”她的声音清越,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此言,恕侄女不敢苟同!”
她目光澄澈,迎向两位叔父:“‘济世堂’所有账目,一笔一笔,皆可追溯查证,条分缕析,何来不清之说?至于药材品质,我苏半夏在此,可用性命与苏家列祖列宗起誓,从未有过一丝一毫以次充好之行径!若有不实,天打雷劈!”
她的誓言铿锵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至于你们说的生意清淡…”
她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且带着讽刺的意味的弧度,“二叔,三叔,你们…是有多久未曾踏足过济世堂大门了?仅凭道听途说,便可妄下论断吗?”
“空口无凭!”
苏永年早有准备,冷笑一声,打断了她,“你说账目清楚?那我问你,账簿上记载,本月中旬那批三七采购价,为何比同期市价足足高出三成?!你说药材没问题?那眼前这批新到的三七,个头品相如此参差不齐,色泽暗淡,也是我们逼着你进的劣等货色?!”
他话音未落,便示意手下人将一袋三七直接倾倒在厅堂中央的地毯上。
只见那些三七果然大小不一,颜色灰暗,品相确实堪忧。
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声。连上首的苏老太公,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的药材,又看向苏半夏。
苏半夏心中猛地一沉。那批三七,是因为其主产地文州突发山洪,道路中断导致货源紧缺,市面价格飞涨且有价无市,她为了应急,才不得不以高价抢购了五十斤优质三七,此事在账目上有明确备注!
而眼前这批三七……
她仔细一看,心头火起,这根本就不是她亲自验收的那批上等货!定然是被二房暗中掉了包,拿来构陷于她!
她正欲开口解释其中缘由,苏永年却根本不给她机会,抢白道:“父亲,各位都看到了吧?我们苏家向来事实胜于雄辩!这难道还不是管理不善、识人不明,乃至…监守自盗的铁证吗?半夏侄女到底年轻,容易被底下人欺瞒,或者……唉!”
他故意欲言又止,那声叹息充满了无限的遐想空间,恶毒地暗示苏半夏可能中饱私囊。
苏半夏清冷的面容上终于浮现一丝压抑不住的愠怒,她没想到,两位亲叔叔为了争夺权力,竟会使出如此下作、连家族体面都不顾的手段!
然而,她心中虽怒,思绪却异常清晰。
幸好,因为林轩潜移默化的影响,她近来的做账方式已然改变,不再是简单的流水记账,而是要求事事有据,笔笔有注,重要采购更是备注详尽。
她不急不缓,甚至没有去看那袋被做了手脚的三七,而是将目光再次投向苏老太公,红唇轻启,声音稳定:“祖父,关于三七采购价过高之事,账目第四册,丙申页,第三条,有明确记载:‘文州突发山洪,药道断绝,三七市价一日三涨,为备不时之需,特以高于常价三成之资,紧急购入优质文州三七五十斤入库。’”
她一字一句,清晰复述账目原文,随即目光转向苏永年,带着一丝冷诘:“这五十斤三七,后来在城中刘老夫人突发急症时用去了十斤,此事刘府管家可作证,药方存底亦可查。剩余四十斤,此刻正完好地存放在济世堂甲字第三号库房内,封条完好。二叔、三叔若不信,现在便可派人,当着祖父与诸位长辈的面,前去开库查验!看看那批三七,是否是个大饱满、品质上乘的文州货!”
她这番应对,有理有据,时间、地点、原因、去向、证人、存货,一应俱全,逻辑严密,顿时让苏永年噎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