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雾锁青峦
暮春时节,江南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潮气。林深挑着药箱跨上青石板桥时,靴底沾了半寸泥,他却不在意——自三天前在扬州城外的渡口听说青峦山有株百年何首乌,这半月余他便顺着药农的指引一路寻来。
客官可是要进青峦村?
桥边茶棚里蜷着个裹褐衣的老汉,烟杆敲在石墩上笃笃响。林深抹了把脸上的雨珠,点头:正是,劳烦老丈指点路径。
老汉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忽然压低声音:这雾起得邪性,您可听没听过...青峦村的雾,是不让人出去的。
林深手一抖,药箱里瓷瓶相撞。他生在豫南,见过黄河边的黄雾,也遇过终南山的寒雾,却从未听说过能困人的雾。正要再问,茶棚外传来马蹄声,三个戴斗笠的商贩冲进来,浑身湿透:快!趁雾还没合严,往回赶!
老汉猛地呛了口烟,咳嗽着往棚角缩。林深瞥见他们斗笠下泛青的脸,后颈泛起凉意。待商贩们跌跌撞撞跑远,他摸出几枚铜钱推过去:老丈,为何他们这般惊慌?
老汉盯着铜钱沉默片刻,突然抓起烟杆指向山坳:您瞧那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林深这才发现原本淡如轻纱的雾霭竟浓得化不开,白茫茫一片漫上青峦村的方向,十年前也是这样,村东头的巧娘子进山采蘑菇,三天后雾散了,人在后山树杈上挂着,眼睛只剩两个血窟窿...
雨势渐大,老汉的语气愈发急促:莫要往村里去!那雾会吃人!他抄起竹杖往茶棚后钻,眨眼没了踪影。
林深望着逐渐被雾吞噬的山路,咬了咬牙。何首乌关乎师父性命,他必须试一试。再说,哪有那么多邪乎事?
青峦村的青石板路浸在雾里,像泡发的旧绢。林深刚转过村口老槐树,就见个穿月白衫子的妇人站在墙根,怀抱着个布包袱,正盯着他看。待他走近,妇人忽然开口:客官可是来寻人的?
她声音发闷,像是隔了层水。林深点头:在下林深,寻百年何首乌。
妇人嘴角扯出个笑,布包袱滑落在地,滚出截染血的蓝布。巧娘子当年也这么说的,她低头拾起布角,指甲缝里全是泥,她说要去后山采何首乌给郎中...后来就成了那样。
雾里传来乌鸦啼鸣。林深后背发紧,摸出碎银:夫人若知情,还请指点...
指引?妇人忽然尖叫,没人能指引!雾来了,他们都得去!她踉跄着跑开,蓝布在地上拖出长痕,像条死蛇。
林深驻足良久,终是敲响了村东头唯一的客店。门开的刹那,他险些栽倒——柜台后坐着个戴斗笠的人,斗笠边缘往下滴着水,可屋内并无灶火,分明不热。
住店?斗笠下传出沙哑的男声,三钱银子一晚,不给退。
林深递过银子,目光扫过墙上挂的草鞋。草鞋沾着暗褐色污渍,凑近闻有股腐肉味。他胃里翻涌,转身时撞翻条凳,凳脚压着的纸片飘出来,是张泛黄的符咒,画着扭曲的鬼面。
半夜,林深被尿意憋醒。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影子。他摸黑起身,刚掀开被子,就听见外头有响动。
像是很多人在走,脚步声杂乱,却又轻得像飘在雾里。林深屏住呼吸,走到门边。门闩上搭着只手,苍白肿胀,指甲缝里嵌着泥。
他尖叫着后退,撞翻了妆台。铜镜里映出身后——不知何时,满屋子都是雾,雾中浮着无数张脸:巧娘子、茶棚老汉、客店的斗笠人...他们嘴一张一合,发出含混的呜咽。
救...救我们...
林深连滚带爬冲出房间,走廊里雾更浓。他摸到楼梯,一级级往下挪,却总也下不到底。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雾才渐渐散了。林深瘫坐在客店门口,裤裆全湿了,身后传来老板的笑声:客官做噩梦了?
他回头,只见老板站在台阶上,斗笠不知何时摘了,脸上有道狰狞的疤,从眉骨贯到下颌:这雾啊,专迷外乡人的心智。
第二章 失踪的女子
林深在客店住了七日。头三日雾散得很早,他借着采买的由头在村里转悠,发现许多怪事:祠堂的香案上积着半寸厚灰,却不断有新供品出现,有时是整只烧鸡,有时是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寡妇王嫂家的狗拴在柴房,每日晌午准时撕心裂肺地叫,等村民来解开,狗已没了气息,喉管被撕开个大洞;最诡异的是村西头的老井,打水的妇人总说听见井里有女人哭,可凑近了看,水面只映出她们自己扭曲的脸。
第七日清晨,雾又起了。这次比之前更浓,林深站在院门口,连对面墙都看不见。他想起茶棚老汉的话,正打算收拾行李,客店老板却堵在门口:林郎中,我家娘子病了,求您去看看。
老板娘住在村北,土坯房里霉味刺鼻。炕上的妇人面色青灰,嘴唇紫黑,手腕上有道紫痕,像是被什么尖牙咬的。林深搭脉,脉象紊乱如沸水,分明是中了邪毒。
这是中了尸毒,他取出银针,最近可接触过什么邪祟之物?
老板娘迷迷糊糊开口:雾里...有个姐姐...她说能带我去找儿子...她儿子三年前进山打柴,至今未归。
林深手一抖,银针掉在地上。他想起第一晚在客店镜中看见的那些脸,其中似乎就有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
送走老板娘,林深直奔村东土地庙。那是村里唯一没被雾气侵扰的地方,朱漆大门虽褪了色,门环却擦得锃亮。他推开门,霉味扑面而来,正中供着尊黑黢黢的神像,没有五官,胸口刻着字。墙角堆着几叠黄纸,最上面一张写着光绪三十年四月十五,陈阿妹,年十六。
林深翻找片刻,从供桌下抽出本破书。封皮写着《青峦村志》,内页夹着张照片,摄于民国二十年,照片里的村民站在土地庙前,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同样的笑,和茶棚老汉惊恐的表情重叠在一起。
您在找这个?
林深惊得差点扔了书。身后站着个穿灰布衫的小老头,鹤发童颜,手里拄着根藤杖。他自称是村里守庙的,姓周。
那本书是前清秀才写的,周老头翻开《村志》,指着某页,光绪三十年,大雾封山七日,丢了十七个姑娘;民国二十年,又丢九个。村里老人都说,是山神奶奶要娶亲,得用处子献祭。
献祭?林深皱眉,可那些姑娘...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周老头叹气,去年腊月,我家小孙女阿梨说要去找何首乌,结果...他抹了把泪,雾散后,她在后山树洞里找到,身上盖着红布,怀里抱着株何首乌。
林深心头一震——他来青峦村,正是为了找那株百年何首乌!
当晚,林深没回客店。他躲在土地庙后的老槐树上,盯着庙门。二更时分,雾又起了,这次雾里有光,幽蓝的光,像鬼火。两个村民抬着顶红轿过来,轿里传来女子的啜泣。
阿梨,别怪爷爷,是周老头的声音,要怪就怪咱们生在这雾里...他掀开轿帘,里面是个穿红旗袍的少女,双目紧闭,嘴角挂着笑。
红轿进了土地庙,林深顺着树干滑下来,猫腰跟进去。庙里不知何时点了几十盏白灯笼,照得神像愈发狰狞。周老头和几个村民跪在神像前,为首的是村长,手里举着把明晃晃的刀。
山神奶奶,村长嘶吼,我们按规矩献祭,求您莫要再降雾!
神像胸口的字突然裂开,渗出黑血。雾里伸出无数只手,抓住少女的脚踝往神像后拖。少女睁开眼,竟和林深在茶棚见过的巧娘子长得一模一样!
救...我...她看向林深藏身的柱子,你是外乡人,能救我们...
林深冲出去,抄起供桌上的铜烛台砸向村长。混乱中,他拽住少女的手往外跑。可刚跑到庙门,雾突然变得浓稠如胶,两人怎么也挣不脱。
没用的,少女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们都被困在雾里了...她的身体开始透明,帮我告诉外面的人,这雾吃人,永远别进来...
林深眼睁睁看着少女消散在雾里,背后传来村民的咒骂:多管闲事!你会害我们永困于此!
第三章 地下的哭声
林深在山坳里躲了一夜。天亮时雾散了,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客店,却发现所有人都用看怪物似的眼神看他。老板递来包袱:您的东西,还有...钱。
包袱里少了药箱,多了张纸条:再管闲事,把你也献祭了。
林深攥紧纸条,在村里转了三天。他发现所有村民都避着他,连最和善的王嫂都不肯卖给他一口饭。第四天,他在后山发现条新踩出的小路,顺着走下去,尽头是处坍塌的土窑。
土窑里堆着白骨,男女老少都有,最上面是个戴银簪的女子,和《村志》照片里的陈阿妹长得极像。林深翻开骸骨旁的瓦罐,里面有封信,字迹模糊:阿爹,他们说雾里有山神奶奶,可我看见的是...是好多好多眼睛,在雾里盯着我们...
信没写完。林深正要细看,土窑深处传来敲击声,咚咚咚,像有人在挖洞。
他举着火把摸进去,通道越走越窄,最后到了个石室。石室中央摆着块石碑,刻着镇邪冢三个大字。碑前有摊未干的血,旁边放着套染血的红嫁衣。
你终于来了。
声音从头顶传来。林深抬头,石室顶部有个洞,月光从那里照进来,映出张苍白的脸——是失踪的巧娘子,或者说,是她的魂。
他们不是献祭给山神,巧娘子的魂飘下来,是在喂雾里的东西。二十年前的雾,是因为他们挖开了镇邪冢,放出了被封印的怨魂。现在怨魂要复活,需要更多阳气...所以他们抓年轻女子,用她们的命养着那东西。
林深想起土地庙神像胸口的字,还有村民说的山神娶亲。那株何首乌呢?他问,你们明明找到了,为什么...
那是陷阱,巧娘子的魂露出苦笑,何首乌长在镇邪冢旁,吸收了怨气,谁碰谁就会成为新的祭品。我爹就是采到何首乌后,才被他们抓去献祭的...
石室里响起铁链声。林深这才发现,巧娘子的脚腕系着粗铁链,另一端钉在石碑上。我要走了,她的魂开始变淡,雾又要起来了,这次...他们会需要更多人...
等等!林深抓住她的手,我能做什么?
巧娘子的魂笑了:找到镇邪冢的钥匙,重新封印怨魂。钥匙在你师父手里,他是三十年前进山除妖的道士,后来...失踪了。
话音未落,巧娘子的魂彻底消散。林深摸出师父临终前塞给他的玉佩,玉佩内侧刻着二字——原来师父当年来过这里!
第四章 玄真道长的秘密
林深连夜下山,直奔师父生前修行的云栖观。观里的老道长见他来,叹了口气:你师父十年前就走了,说是去办件大事。临走前留了封信,说若有个戴银簪的姑娘来找,就把这个给她。
信里夹着张地图,标着青峦山深处的路线,还有句话:镇邪冢需阴阳双匙,阳匙在我这里,阴匙在...阿梨身上。
林深猛地想起守庙的周老头提过小孙女阿梨。他连夜赶回青峦村,却在周老头家扑了空。邻居说,周老头三天前带着阿梨的牌位进山了,说要给她寻个清净地。
线索断了。林深坐在山路上,望着浓得化不开的雾,突然听见有人唤他:林郎中。
是阿梨的魂。她穿着月白衫子,和林深初见那个抱包袱的妇人一模一样。爷爷进山了,她的魂飘到他面前,他说镇邪冢的阴匙在他贴身带着的荷包里,要交给你。
荷包里是块青铜钥匙,刻着和神像字一样的纹路。阿梨的魂笑了笑:雾要散了,这次是真的...他们成功了。
林深没听懂。阿梨的魂指向天空,雾中浮现出巨大的阴影,像无数手臂在挥舞。他这才发现,雾不是遮蔽视线,而是在掩盖什么——山坳里,村民们排成队,被雾里的东西牵引着,走向镇邪冢。
来不及了,阿梨的魂声音发颤,他们要把所有人都献祭,让怨魂彻底复活...
林深攥紧两把钥匙,往镇邪冢跑。路上,他遇见周老头,老人浑身是伤,怀里抱着阿梨的牌位: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这样...他把牌位塞给林深,替我告诉阿梨,爷爷尽力了...
镇邪冢前,雾已经散了。林深看见村民们站在石碑前,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诡异的笑。村长举起刀,要砍向最前面的少女——是王嫂家刚满十五岁的女儿。
住手!
林深冲过去,举起青铜钥匙插进石碑的锁孔。咔嚓一声,石碑裂开,露出个黑洞。怨魂的嘶吼从洞里传来,村民们突然清醒,尖叫着往后退。
是怨魂!周老头喊,快跑!
可已经晚了。黑洞里涌出无数黑影,缠上最近的村民。林深想起师父的信,取出玉佩里的阳匙,和青铜钥匙一起插入石碑。两把钥匙共鸣,发出金光,怨魂发出刺耳的尖叫,逐渐消散。
雾再次升起,这次是白色的,带着檀香味。村民们瘫坐在地,哭着喊着亲人的名字。林深找到周老头,老人拉着他的手:谢谢你...我们...我们以后再也不献祭了...
第五章 雾散之后
三个月后,林深站在青峦村口。老槐树抽出了新芽,茶棚的老汉在煮茶,见他来,笑着招呼:林郎中,喝碗茶再走?
他点点头,接过茶碗。远处传来笑声,是王嫂的小女儿在追蝴蝶。周老头牵着阿梨的墓碑路过,碑前摆着束野花。
怨魂被封印了,周老头说,但镇邪冢还在,雾...怕是还会起。
林深望着山间的雾,这次它看起来很干净,像块白纱。只要不再有人想走捷径,不再用别人的命换安稳,雾就不是可怕的。他说。
离开时,他在土地庙前停住。神像还是那副无面模样,可供桌上多了束野花,还有块新的牌位,写着巧娘子之位。
山风掠过,带来若有若无的何首乌香气。林深笑了笑,挑起药箱继续上路。他知道,有些雾,终会被阳光驱散;有些故事,会永远留在青峦村的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