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桩在升龙城的馆驿中并未安心等待,他借着游览和拜访旧识的名义,暗中活动,试图摸清明军和新生黎朝政权的真实底细。然而,明军军纪森严,阮文岳也对旧臣们多有告诫,他所能探听到的,多是些公开的消息和经过粉饰的现状。
几日后的一个深夜,馆驿房间内,烛火摇曳。郑桩屏退左右,只留一名心腹随从,低声交谈。
“大人,这升龙城内,明军守备森严,阮文岳的人看得也紧,实在难以接触到核心机密。”随从低声禀报。
郑桩眉头紧锁,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明军数量,士气,粮草储备,还有那幼主……究竟是何等心性,这些一概不知,如何向兄长回报?”
“不过,”随从话锋一转,“小人今日在市井间,听得一些流言。说明军虽号称数万,实则登陆的精锐不过万余,其余皆是阮文岳收拢的乌合之众。还说……明军后续粮草转运似乎并不顺畅,海上时有风浪,来自琼州、雷州的补给船队并非源源不断。”
“哦?”郑桩眼中精光一闪,“此言可信否?”
“流言纷杂,难辨真伪。”随从谨慎道,“但观明军入城后,虽开仓放粮,却并未大规模犒赏三军,或许……其军资并非想象中那般充裕。”
郑桩沉吟不语,心中飞快盘算。若明军兵力、补给果真存在问题,那么兄长在南方操作的空间就大了许多。遣子为质是万万不能的,那等于自缚手脚。粮草可以象征性地给一点,堵住朝廷的嘴。至于封锁港口、断绝与葡人往来……更是笑话,南方财赋大半来自海上贸易,岂能自断臂膀?
“看来,朝廷(指升龙黎朝)和明军,是外强中干,急需南方输血啊。”郑桩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他们提出的条件,不过是虚张声势,想空手套白狼。”
“大人明鉴。那我们……”
“明日我便去辞行,就说需尽快返回顺化,向兄长面陈一切,催促其早做决断。”郑桩下定决心,“回复的基调嘛……自然是极尽恭顺,但三条要求,需大打折扣。质子和封锁港口之事,断难从命,可借口南方局势复杂,世子需留镇,港口事关民生,骤然封锁恐生民变。至于粮草……先答应筹措三万石,但需分批缓慢运送,且要求朝廷授予兄长总制南方军务事的名分,并请天朝尽快册封!”
“妙啊!”随从赞道,“既不全然拒绝,保留了余地,又将皮球踢了回去,还趁机索要名分和实利!”
“正是此理!”郑桩得意道,“你连夜草拟一份回文书信的初稿,措辞要谦卑,但核心寸步不让。我倒要看看,那郑经和阮文岳,能奈我何!”
与此同时,皇宫偏殿内,郑经与阮文岳也在商议。
“将军,那郑桩这几日看似安分,实则小动作不断,四处打探消息。”阮文岳语气带着不满,“其心不诚,可见一斑。”
郑经似乎并不意外,淡然道:“意料之中。他若老老实实,反而不对劲。让他探听去吧,一些无伤大雅的消息,甚至我们想让他知道的‘消息’,不妨让他知道。”
阮文岳一愣:“将军的意思是?”
郑经微微一笑:“譬如,我军后续补给线漫长,琼州海峡风高浪急,运送不易;又如,莫氏余孽在凉山蠢蠢欲动,我军需分兵防备……这些‘难处’,不妨通过某些渠道,似无意似有意地,传到那位郑安抚使的耳朵里。”
阮文岳恍然大悟:“将军是要……示敌以弱?让郑梉以为我们底气不足,从而在谈判中轻进,或者……至少让他更加犹豫,不敢轻易北顾?”
“不错。”郑经点头,“郑梉现在最担心的,是我们挟大胜之威,顺势南下。若让他觉得我们暂时无力南图,甚至自身还有些‘难处’,他割据自保的心思就会更重,也就更不愿意在这个时候与我们彻底撕破脸。如此一来,我们提出的条件,他虽然不会全盘接受,但为了维持表面上的臣服,换取朝廷(明朝)的册封和名义上的合法性,他必然要做出一些让步,哪怕是象征性的。而这,就为我们稳定北方、整训新军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阮文岳心悦诚服:“将军深谋远虑,末将不及!如此一来,南方至少可稳一段时间。”
“稳,只是暂时的。”郑经目光变得锐利,“真正的稳定,来自于实力。阮首领,新军整编之事,必须加快!我们要尽快拥有一支完全听命于朝廷、装备训练不逊于明军的安南新军!届时,无论是对付莫氏余孽,还是应对南方可能的变故,我们才有真正的底气!”
“末将明白!定当竭尽全力!”阮文岳感受到郑经话语中的决心,肃然应道。
“另外,”郑经补充道,“对北方武氏以及其他豪强的招抚工作也要抓紧。可以适当放宽条件,只要他们名义上奉大王为正朔,接受朝廷(黎朝)的官职,按时缴纳象征性的贡赋,便可暂时承认其地位。当前阶段,减少敌人,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至关重要。”
“是!末将会亲自督办此事。”
次日,郑桩果然前来辞行,言辞恳切,表示需立即返回顺化面禀郑梉,并呈上了那份经过精心措辞的回信。
郑经浏览了一遍回信,内容果然如他所料,满篇谦卑忠诚,但对三条核心要求却避实就虚,只承诺“尽力筹措”部分粮草,并对请求册封和总制南方军务事表现得尤为迫切。
郑经并未动怒,反而和颜悦色地对郑桩说:“郑安抚使一路辛苦。贵主的难处,朝廷与大王亦能体谅。册封之事,本将会即刻奏明大明皇帝与沈制置使,想必不久便有佳音。至于南方军务,贵主多年来兢兢业业,朝廷自是信得过的。希望贵主能尽快将允诺的粮草起运,以解朝廷北伐之急。”
郑桩见郑经如此“通情达理”,心中暗喜,连声应承,随即带着使团匆匆离开升龙,南下复命去了。
送走郑桩,阮文岳看着南方扬起的尘土,忍不住问道:“将军,难道我们就这么轻易放他走了?他那回信,几乎等于什么都没答应!”
郑经负手而立,淡淡道:“他答应运粮,哪怕是三万石,也是一个好的开始。至于名分……给他又何妨?一个虚名,换得南方暂时安定,值得。现在,我们的目光要转向北方了。莫敬典在凉山聚集残部,若不尽快解决,终成心腹大患。”
他转身,目光炯炯地看向阮文岳:“阮首领,新军初步整编还需多少时日?”
阮文岳估算了一下:“至少还需一月,方能形成战斗力。”
“太久了。”郑经摇头,“时不我待。这样,从我明军中抽调一批基层军官和士官,充入你的新军骨干,加速训练。同时,准备对凉山用兵!以明军为主力,你部新军为辅,一边实战锻炼,一边扫清莫氏残余!”
阮文岳精神一振:“末将领命!这就去准备!”
升龙城上空,风云再次汇聚。南方的试探刚刚告一段落,北方的战鼓又将擂响。安南大地上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