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一颗颗落下。
棋盘,越来越清晰。
“督师,”孙应元策马靠近,低声道,“回汉中后,您打算如何处置傅宗龙?”
陆铮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应元,你说这天下,最重的是什么?”
孙应元想了想:“民心?”
“是刀。”陆铮淡淡道,“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但水要往哪流,得看刀往哪指。
我陆铮能有今日,不是因为我得民心,而是因为我手中有二十万把刀。”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傅宗龙想分我的权,可以。让他带二十万兵马来。带不来,就老老实实当他的巡抚。若还敢伸手——”
陆铮握紧缰绳,目视前方:
“本督不介意,剁了他的爪子。”
夕阳如血,映照铁甲寒光。
大军向北,直指汉中。
……
四月二十,汉中。
旌旗蔽日,甲胄如林。数万大军于城南十里扎营,连营三十里,炊烟如柱,军威肃杀。
陆铮未着戎装,只一身青袍,策马缓行于官道,身后仅带五十亲卫,却自有一股如山岳般的气势,压得道旁迎候的官员不敢抬头。
汉中知府王远率众僚跪迎道左,声音微颤:“下官恭迎督师凯旋!”
陆铮勒马,目光扫过众人:“都起来吧。夔州小胜,不值一提。倒是汉中……”他看向城头,“本督离营不过半月,倒像走了半载。”
这话里有话。王远额头渗出冷汗,忙道:“督师明鉴,汉中一切安好,只是……”
“只是傅巡抚来了,是不是?”陆铮淡淡接话。
王远不敢应声。
陆铮不再多问,催马入城。街道两侧挤满了百姓,欢呼声震天——“陆督师万胜!”“川陕有救了!”箪食壶浆者络绎不绝,亲卫们拦都拦不住。
孙应元在旁低声道:“督师,民心可用。”
陆铮颔首,忽然抬手,示意百姓安静。他立于马上,朗声道:“夔州流寇八万,已尽数剿灭!贼首‘塌天王’授首,余孽四散!从今往后,川东门户,永固无忧!”
欢呼声再起,如山呼海啸。
陆铮待声稍歇,继续道:“然北旱未消,流民南涌。本督已下令:凡入川陕之灾民,皆予安置。
青壮愿垦荒者,授田二十亩,免赋三年;老弱无依者,设粥厂济之。川陕虽苦,不弃同胞!”
这话一出,百姓中不少人泪流满面——他们中许多就是早年逃难来的,深知乱世活命之难。
如今陆督师不仅保境安民,更愿收容流民,这是何等胸襟?
“陆督师仁义!”
“川陕有陆公,天下幸甚!”
呼声久久不绝。
陆铮不再多言,策马直趋总督行辕。他知道,这番话很快会传遍川陕,也会传到傅宗龙和朝廷耳朵里。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天下人看看,谁在保境安民,谁在争权夺利。
行辕前,苏婉清已携陆安候在阶下。她穿着素色袄裙,发髻简单,唯有眼中压抑的欣喜泄露了情绪。
三岁的陆安被母亲牵着,看见父亲,眼睛一亮,挣开手就要扑过去。
“爹爹!”
陆铮翻身下马,一把将儿子抱起,掂了掂:“重了。”
“安儿每天都有吃饭!”陆安搂着他脖子,小脸贴在他颈窝,“爹爹打坏人辛苦吗?”
“不辛苦。”陆铮声音柔和下来,“看见安儿,什么辛苦都没了。”
苏婉清走上前,眼眶微红,却强笑着:“回来就好。”
陆铮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握住妻子的手:“家里辛苦你了。”
夫妻对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正温情间,街口传来急促马蹄声。一骑飞驰而来,马上骑士高喊:“督师!傅巡抚到了,已至前厅等候!”
陆铮眼神一冷,将陆安交给苏婉清:“带安儿回后院。”
“夫君,”苏婉清低声道,“傅宗龙此番来者不善,还带了兵部侍郎的手谕……”
“我知道。”陆铮整了整衣袍,“正因为如此,才要好好会会他。”
前厅,傅宗龙端坐客位,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他五十出头,面白微须,一身二品绯袍绣锦鸡,气度雍容。
身旁立着两个幕僚,一个正是前几日来过的钱益,另一个是生面孔,眼神锐利,手按刀柄,应是护卫。
陆铮踏入厅堂,傅宗龙起身拱手,笑容满面:“陆督师凯旋而归,可喜可贺!夔州大捷,震慑宵小,实乃朝廷之福、川陕之幸!”
“傅巡抚过誉。”陆铮在主位坐下,神色平淡,“剿贼安民,分内之事。倒是傅巡抚不在西安坐镇,亲临汉中这偏远之地,不知有何见教?”
话中带刺。傅宗龙笑容不变:“陆督师说笑了。本官奉朝廷旨意‘协理甘肃军务’,汉中乃川陕枢纽,自然要来看看。况且……”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兵部王侍郎有手谕在此,请陆督师过目。”
亲卫接过,呈给陆铮。
陆铮展开,扫了一眼。内容无非是催饷、催战、催交兵员册籍,措辞比以往强硬三分,末尾还加了句“若再迁延,国法不容”。
陆铮看完,随手将手谕放在案上:“王侍郎的手谕,本督收到了。傅巡抚还有别的事吗?”
傅宗龙一怔。他预想中陆铮或愤怒、或辩解、或推诿,却没想到如此轻描淡写,仿佛接到的不是兵部侍郎的训斥,而是寻常书信。
“陆督师,”他收起笑容,“王侍郎手谕中说的明白:川陕二十万大军,年耗饷银三百万两,而解送朝廷不足百万。
如今北疆战事吃紧,宣大、蓟辽各镇皆苦于无饷,独川陕富足,这……恐怕说不过去吧?”
“富足?”陆铮笑了,“傅巡抚从西安来,一路所见,川陕可富足?”
傅宗龙语塞。
“汉中街头,乞儿盈巷;夔州战后,尸骨未寒;甘肃边墙,士卒衣不蔽体。”陆铮声音渐冷,“就这样,本督还得挤出粮饷安置北地流民,还得自掏腰包补足军械损耗。
傅巡抚若觉得川陕富足,不如你我换换?你来总督川陕,本督去当陕西巡抚,如何?”
“陆督师言重了。”傅宗龙干笑,“本官只是传达朝廷之意……”
“朝廷之意,本督明白。”陆铮打断他,“但朝廷可知,去岁至今,川陕为安置流民已耗粮五十万石?
可知为换装新式火器,龙安军工坊借贷商银八十万两?可知甘肃边军欠饷已逾半年,是本督从盐税中挪补,才未酿成兵变?”
他一桩桩、一件件,如数家珍。
傅宗龙听得心惊肉跳。这些账目若真摊开来,朝廷不但催不到饷,恐怕还得倒贴。
“这些……本官会如实上奏。”他勉强道,“但兵员册籍、军械清单,总是要交的。朝廷要统筹全局,不能……”
“可以。”陆铮抬手,“赵铁柱。”
赵铁柱应声入厅,捧上一叠文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