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在厉家不欢而散的聚餐后，一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变化，如同初冬的薄雾，悄然弥漫在苏沫和厉辰之间。
苏沫说不清那具体是什么。厉辰依旧履行着“男朋友”的职责，或者说，是他认知里伴侣应尽的义务。他每天雷打不动地和她一起吃午饭和晚饭，会在图书馆占好她习惯的靠窗位置，会在她对着复杂的设计软件抓狂时，投来嫌弃的一瞥，然后俯身，带着键盘敲下几个精准的指令，轻而易举地解决她的难题。他偶尔也会流露出亲昵，修长的手指胡乱揉揉她的发顶，在她嘟囔抗议时，带着一丝戏谑捏捏她鼓起的脸颊，甚至在夜深人静送她回宿舍时，给她一个短暂却有力的拥抱。
一切看似如常，甚至比之前更添了几分熟稔。但苏沫那颗因爱而变得异常敏感的心，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平静水面下的暗流。
他变得……更忙了。那种忙，不再是单纯应对课业和项目的专注，而是一种掺杂了更深沉思虑的、密不透风的忙碌。他接打电话的频率明显增高，而且，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在她面前坦然地进行商务沟通，反而会下意识地拿起手机，走到阳台，或是走廊的尽头，背对着她，压低声音。苏沫只能看到他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背影，以及偶尔侧脸上，那微微锁起的、如同笼罩着一层化不开寒雾的眉头。
他对着那台高性能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沉思的时间也变长了。屏幕的冷光映在他深邃的眼底，那里不再是面对代码时纯粹的计算光芒，而是一种复杂的、权衡着什么的幽深。有时，苏沫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她读不懂的沉重。可当她若有所觉地抬起头，捕捉那视线时，他又会迅速地、不着痕迹地移开，恢复成那副波澜不惊、万事皆在掌控的模样。
苏沫内心： 他在想什么？是那些摆在面前、金光闪闪的offer吗？星辉科技，硅谷实验室……每一个名字都像一座遥不可及的高山。是因为他爸爸那番关于“前途”和“拖累”的话，让他动摇了？还是……我的存在，真的成了他决策天平上，那个让他感到为难和痛苦的沉重砝码？
这种不确定感，像细小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她的心脏，慢慢收紧，让她在每一次他沉默、每一次他避开她接电话时，都感到一阵细微却清晰的窒息。
她尝试过小心翼翼地靠近，像一只害怕惊扰主人的小猫。
“厉辰，”她会在只有两人的自习室里，用笔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臂，声音放得极轻，“你……最近是不是有很多offer要处理？很麻烦吗？我看你好像很累。”
厉辰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在她写满担忧的脸上，他会抬手，用指节蹭一下她的脸颊，动作带着安抚，但回答却总是那样轻描淡写，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不真切：“还好。一些琐事，在处理。”
他的指尖是温热的，但话语却带着一种礼貌的疏离。苏沫不甘心，鼓起勇气，想要推开那扇玻璃门：“那……你有比较倾向的选择了吗？是国内的公司，还是……需要出国的机会？”她屏住呼吸，等待他的宣判。
厉辰会沉默一下，那短暂的几秒钟，对苏沫而言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然后，他会移开目光，重新看向屏幕，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各有优劣。还在综合评估，不急。”
他的回避，像一堵柔软的墙壁，将苏沫所有试图探询的触角都温和地、却坚定地挡了回来。这比直接的争吵更让她难受。她宁愿他跟她发脾气，把他所有的纠结、烦恼、对未来的不确定性，甚至是来自家庭的巨大压力，统统吼出来，摊开在她面前。至少那样，她感觉自己是和他站在一起的，是在共同面对风雨。
而现在这种沉默，这种独自承受的姿态，让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隔绝在了他真实的世界之外。仿佛在他划分的领域里，她只被允许分享阳光和甜蜜，而那些沉重的、复杂的、可能带来痛苦的部分，他选择了一肩扛起，同时也将她推离。
苏沫内心： 他是不是觉得，跟我说了也没用？觉得我的见识和能力，根本不足以理解他那个层面的博弈和抉择？还是他觉得，我除了徒增烦恼和眼泪，什么忙也帮不上？或者……更可怕的是，他已经做出了某个于我而言如同深渊的决定，只是还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告诉我，所以才用沉默和拖延，来维持这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这种种猜测，如同疯长的水草，在她脑海里交织缠绕，让她寝食难安。她甚至开始像个侦探一样，偷偷地在网络上搜索“星辉科技”、“硅谷AI实验室”的信息。当她看到那些光鲜亮丽的园区照片、那些震撼人心的技术突破、那些动辄百万年薪并配以股权的招聘广告，以及那些成功学故事里主角们辉煌的履历时，一种巨大的、令人绝望的差距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将她彻底淹没。
苏沫内心： 原来，他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广阔的世界。而我，我的设计图，我的奖项，在这个由资本、技术和顶尖智商构筑的帝国面前，显得那么渺小，那么不值一提。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家庭背景，还有一整个世界的维度。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设计系的毕业生动员大会之后。辅导员在台上用激昂的语调，详细剖析了今年的就业形势，展示了各类设计公司的招聘信息和薪资范围，强调了毕业作品集的重要性，以及如何在社会这所大学里快速立足。周围同学们开始热烈地交换信息，讨论着简历投递、面试技巧，甚至合租房的区位和价格。
那种扑面而来的、具象化的现实洪流，让苏沫真切地感受到了毕业的紧迫和生存的压力。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和厉辰，即将不再是象牙塔里可以无忧无虑相伴的学生，他们要被抛入社会这个巨大的熔炉，各自奔赴或许截然不同的人生轨道。
大会结束后，苏沫心情低落地独自走在回宿舍的林荫道上。暮色初降，路灯尚未完全亮起，世界笼罩在一片灰蓝色的朦胧里。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苏学妹？”一个温和的男声在一旁响起。
苏沫抬头，看见林浩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他惯有的、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
“林学长。”苏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怎么了？看你垂头丧气的，刚刚开完动员会，压力太大了？”林浩走近几步，语气充满了恰到好处的关切。
“没什么……”苏沫摇摇头，不想在外人面前过多展露自己的脆弱，“就是觉得，突然要面对这么多现实问题，有点……焦虑。”
“是啊，”林浩深有同感地点点头，目光望向远处，“时光飞逝，转眼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为自己的前程拼搏了。”他话锋一转，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轻快而带着祝贺的意味，“对了，还没恭喜你们呢！听说厉辰已经正式签了星辉科技的offer了？条件听说好到令人咋舌？真是了不起！看来你们以后的发展是一片光明啊！”
苏沫猛地一愣，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大脑有瞬间的空白：“星辉？他……他没跟我提过已经定了哪家啊……”她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和茫然。
林浩脸上立刻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仿佛失言般，带着一丝懊恼：“啊？他……他没告诉你吗？”他迅速调整表情，试图用笑容掩饰，“你看我，可能是我消息有误，或者……厉辰是想等一切都彻底稳妥了，再给你一个惊喜吧？星辉的总部在深圳，那可是科技前沿阵地，发展机会遍地都是。就是离咱们这儿确实有点远，几千公里呢。不过以厉辰的能力和魄力，肯定能在那边迅速打开局面，站稳脚跟。到时候，把你接过去团聚，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深圳？几千公里？ 这两个词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苏沫的心上。厉辰……已经决定了？去那个遥远的、她只在电视上看过的繁华都市？而他，竟然对她只字未提？
林浩仔细观察着她脸上血色迅速褪去的细微变化，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冷酷的光芒一闪而过。他的语气依旧温和，甚至带着安慰：“学妹，你也别多想。厉辰做事向来有他的章法，他肯定是想等所有手续都办妥，给你一个万无一失的好消息。他那么在乎你，喜欢你，肯定会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说不定啊，他私下里已经在动用关系，帮你留意深圳那边顶尖的设计公司或者工作室了呢？他那么厉害，肯定能帮你找到最好的机会。”
这番话，听似体贴入微，处处在为厉辰和她着想，实则像一把精心打磨过的、涂抹着蜜糖的匕首，每一句都精准无比地刺向苏沫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末梢。
苏沫内心： 他已经决定了……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却把我蒙在鼓里……这是什么意思？是怕我缠着他，成为他奔赴锦绣前程的绊脚石吗？还是在他未来的蓝图里，我的角色只是一个被“安排”好的、依附于他的存在？他所谓的“安排”，就是在他功成名就之后，施舍给我一个位置吗？我在他眼里，究竟算什么？
巨大的恐慌和受伤感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她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还在为两人的未来惴惴不安，试图去理解、去靠近，而对方却早已规划好了单方面的路线图。
“谢……谢谢学长告诉我这些。我，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先回去了。”苏玥脸色苍白如纸，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她甚至不敢再看林浩一眼，仿佛他那温和的笑容也变成了某种讽刺。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离开，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仓惶而孤独。
冲回宿舍，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苏沫才仿佛找回一丝力气。她滑坐在地上，颤抖着手从包里拿出手机，指尖冰凉地解锁，点开那个置顶的、与厉辰的聊天界面。
屏幕上，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一天前，他言简意赅地问：“晚上想吃什么？”而她当时还带着一丝甜蜜回复：“都可以，你定就好。”
这看似日常的对话，此刻看来却充满了谎言和隐瞒。他是在用一种程式化的关心，来维持表面的和平吗？
她的手指悬在对话框上，颤抖着，想要打下一连串的质问：“你是不是签了星辉？”“你要去深圳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疼痛。
可是，她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按下发送键。她害怕。害怕得到那个冰冷的、肯定的答案。更害怕，连这最后一层虚伪的平静，都被彻底撕碎，得到的依然是他那句轻飘飘的“还在看”、“不急”、“别瞎想”。
厉辰的沉默，不再仅仅是沉默。它已经化作一块巨大而冰冷的巨石，牢牢压在她的心口，夺走了她所有的氧气和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