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和不安，如同雨季里潮湿的霉菌，在苏沫心底的角落无声蔓延，最终汇聚成一片无法驱散的阴云。她无数次在深夜试图自我宽慰：要相信厉辰，他一向谋定而后动，他的沉默或许正是在为他们的未来，精心筹划一条更稳妥、更光明的道路。然而，林浩那看似无心却精准无比的话语，叠加厉辰近期所有神秘莫测的表现，像一根深深扎入血肉的细刺，平时不显，稍一触碰，便引发连绵不绝的隐痛，让她无法获得片刻真正的平静。
临界点，终于在厉辰又一次接到那个没有备注姓名、只显示一串陌生号码的来电时到来。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随即对她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便大步走向客厅的阳台，并顺手拉上了玻璃门。
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苏沫只能看到他背对着自己的挺拔身影。他微微低着头，手机紧贴耳侧，偶尔会因为对方的言语而轻微颔首。晚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他周身那股沉凝而专注的气息。二十分钟，在苏沫仿佛被无限拉长的感知里，如同煎熬了两个小时。每一秒，都在她紧绷的神经上敲打一下。
当厉辰终于结束通话，拉开门回到客厅时，他看到的是坐在沙发上的苏沫。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迎上来，而是蜷缩在角落，双手紧紧抱着一个抱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抬起头，眼睛像被水洗过的红宝石，里面不再是以往的依赖和温柔，而是盈满了委屈、愤怒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倔强，直直地瞪着他，像一只竖起了全身尖刺，却依旧在瑟瑟发抖的小兽。
“谁的电话？”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以及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来的颤抖，“又是什么重要到需要聊二十分钟，而且一个字都不能让我知道的事情吗？”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积压已久的疑问和痛苦尽数倾泻而出，“厉辰，你到底有多少事在瞒着我？是你的毕业去向？你已经签了的offer？还是……别的，更加不能让我知道的事情？在你心里，我苏沫到底算什么？是一个根本不值得你信任的外人？还是一个不配与你共同分担压力的累赘？”
厉辰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难，愣了一下，英挺的眉头习惯性地蹙起，语气里带着一丝被打扰和不被理解的不耐：“你又在这里胡思乱想什么？”
“我胡思乱想？”这句话如同点燃引线的火星，苏沫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怀里的抱枕滚落在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林浩学长都知道你已经接了星辉科技的offer，马上就要去深圳了！而我呢？我这个所谓的女朋友，却像活在另一个世界，对你的一切计划一无所知！你每天在我面前沉默得像一块石头，接个电话都要躲到我看不见听不着的地方！厉辰，你是不是已经开始觉得我很烦了？觉得告诉我这些事情毫无用处，只会给你添乱？还是说，你早就把所有的路都规划好了，只需要我像个没有思想的木偶，到时候乖乖听从你的安排，跟着你走就行了？”
厉辰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地盯住她：“林浩跟你说的？他的话，你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愿意相信我？”
“我不信他，难道相信你吗？”苏沫激动地喊道，声音因为情绪失控而有些尖锐，“厉辰！你听清楚！我是你的女朋友！是一个活生生、有自己思想和感受的人！我不是你的附属品，更不是你未来蓝图里一个可以随意摆放的物件！我有权利知道你的计划，有权利参与讨论我们共同的未来到底该走向哪里！而不是像一个被蒙住眼睛的傻子，直到最后关头，才被动地接受你单方面下达的通知和结果！”
这是苏沫第一次如此激烈地、毫无保留地对厉辰发脾气。以往的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在此刻都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所取代。她受够了这种在迷雾中摸索、在不安中等待的感觉，她需要的是一个明确的答案，一个将她视为平等伴侣的尊重。
厉辰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她泪流满面却异常执拗的眼神，他深邃的眼眸中情绪翻涌，有被顶撞的恼怒，有对林浩多管闲事的冷意，但更深层处，似乎还掠过一丝……因自己处理方式不当而引发的、极淡的懊恼。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翻腾的心绪冷静下来，试图用理性压制场面：“苏沫，事情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有些事暂时没有告诉你，是因为很多环节还在推进，没有最终敲定，不想让你过早地陷入不必要的担心。”
“不想我担心？”苏沫像是听到了一个荒谬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眼泪流得更凶，“你这样把我排除在外，用沉默和隐瞒把我推开，这才是我最大的担心来源！厉辰，我们是不是真的要毕业了？是不是再也无法逃避这些现实的问题了？你是不是……也开始认同你爸爸的话，觉得我们来自两个世界，其实根本并不合适？觉得我苏沫，最终会成为你辉煌前程上的……拖累和包袱？”
最后这几句话，她问得声音很低，带着小心翼翼试探的意味，却蕴含着内心深处最沉重的恐惧。她害怕从他口中听到肯定的答案。
厉辰的心像是被最细的针尖猛地刺了一下，传来一阵清晰的锐痛。他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想将这个浑身是刺、却又脆弱无比的女孩拥入怀中，用行动安抚她的不安。
“别碰我！”苏沫却像是受惊般，猛地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她用手背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眼神执拗地看着他，“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就……我就……”她气得浑身发抖，却想不出任何具有威慑力的“狠话”，这种无助感让她更加难过。
厉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眼前这个泪人儿，她明明那么难过，那么害怕，却还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和诉求。他沉默了，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她，时间在两人之间凝固。他似乎在飞速地权衡着利弊，评估着坦白与继续隐瞒的后果。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眼底的复杂情绪缓缓沉淀，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坦诚。
“好。”他沉声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我告诉你。”
他不再试图强行拥抱，而是伸手，坚定却不容拒绝地拉住苏沫的手腕，带着她重新坐回沙发上。他的掌心温热，力道沉稳，奇异地抚平了她一丝颤抖。
“星辉科技的offer，我确实收到了，条件也非常优渥。”他开口，语气是谈正事时的冷静，“但是，我并没有接受。”他看到苏沫猛地抬起泪眼，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硅谷实验室的邀请，我也一直在评估，同样没有最终决定。”他继续道，目光坦诚地与她对视，“我最近一段时间，大部分精力都花在接触和评估另一家公司——‘初心科技’。这是一家初创公司，规模不大，但他们的核心研究方向非常独特，专注于人工智能与人文、艺术领域的交叉应用。他们试图用技术去解读和赋能创意，而不是单纯地替代，这个理念让我很感兴趣。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确保苏沫在认真听，“他们的总部，就设立在本市的高新园区。”
他看着苏沫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他们新成立的设计部门，正在寻找有想法、有灵性，而非仅仅技术娴熟的年轻设计师。我认为，那里的理念和氛围，或许……会比那些追求商业流水线的大型设计公司，更适合你的才华和发展。”
苏沫彻底愣住了，大脑仿佛处理不过来这巨大的信息量。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愤怒、委屈和恐惧，在这一刻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你……你没有接受星辉？你……你还在看本地的公司？甚至……是为了……我？”她喃喃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一种不敢置信的希冀。
“不全是为你。”厉辰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客观，仿佛在陈述一份分析报告，“选择‘初心’，首先是因为它本身的技术前瞻性和发展潜力，更符合我对自身职业路径的长期规划。那里的挑战性，不亚于任何一家巨头。当然，”他的目光微微柔和下来，像冰雪初融的湖面，“能够避免异地，留在你熟悉的环境里，看着你也能在自己喜欢的领域扎根成长……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且具有决定性的加分项。”
厉辰内心： 真是个笨蛋。我怎么可能轻易就丢下你一个人，去奔赴那看似繁华却与你无关的前程。只是“初心”这边涉及一些复杂的收购谈判和股权更迭，一切还未完全落定，存在变数。在百分百确定能给你一个安稳的未来之前，我不想让你空欢喜一场，更不想你陪我承担这份不确定性带来的压力。
苏沫的心，就像在经历一场极限的过山车，从绝望的深渊被猛地抛向了充满光明的云端。巨大的惊喜和排山倒海的感动瞬间淹没了她。原来，他近期的忙碌、沉默、神秘电话……所有让她不安的举动，背后隐藏的，并非疏离和放弃，而是在暗中，为了他们两个人能够并肩同行的未来，寻找着一条更优的、充满荆棘却也充满希望的路径？他甚至……在评估自己的工作机会时，将她的职业发展和个人喜好，都纳入了考量的范围？
“那……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苏沫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但里面的尖锐和愤怒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软化的、带着后知后觉愧疚的语调。
“因为收购谈判还在进行中，存在不小的变数。”厉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动作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珍视，“我本来想等所有协议最终签署，一切都板上钉钉之后，再给你一个完整的惊喜。没想到……”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反而让你胡思乱想了这么多，还听了林浩那些不清不楚的话。以后他的话，别信。”
所有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塌。苏沫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进厉辰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精瘦的腰身，将满是泪痕的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浓浓的依赖：“对不起……厉辰……对不起……我不该不相信你……我只是……只是太害怕会失去你了……”
厉辰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抬起手臂，将她娇小的身躯更紧地圈入怀中。他的下巴轻轻抵着她柔软的发顶，鼻尖萦绕着她发丝淡淡的香气，一直紧绷的心弦似乎也松了几分。他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种承诺的意味：“是我不好，考虑不周。以后……尽量不瞒你。”
苏沫内心： 他原来一直都在！他沉默的背后，是在为我们两个人的未来努力奔走！我差点就误会了他，还用那么恶劣的态度对他！真好……我们不用分开，我们还可以在一起，甚至可以在同一个城市，为了彼此的理想一起奋斗！
这场激烈的风波，终于在厉辰部分坦诚的解释和苏沫释然的泪水暂时平息。苏沫心中那块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巨石仿佛瞬间被移开，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无限期待和重新燃起的希望。
然而，此刻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巨大感动所包围的苏沫，还远远未能察觉到，厉辰所坦白的，或许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那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