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四年的腊月,并州的雪下得铺天盖地。
太原城外的官道上,一队运粮车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艰难前行。
押粮官是个年轻校尉,名叫高翔,邓艾提拔的寒门将领。
他不断催促士卒:“快些!天黑前必须赶到雁门堡!”
话音未落,两侧山坡上突然响起尖锐的哨声。
“敌袭——”
箭雨如蝗般射来。
运粮队猝不及防,顿时倒下十余人。
高翔拔刀大吼:“结阵!护住粮车!”
但袭击者显然早有预谋。
他们不是乌桓游骑,而是一群黑衣蒙面的汉人,动作矫健,配合默契,转眼间已冲入车队。
更让高翔心惊的是,这些人对粮车位置了如指掌——三辆装有精米细面的车被重点攻击,而装载粗粮的车却被忽略。
“有内鬼!”这个念头刚闪过,高翔肩头已中一刀。
他踉跄后退,看见一个蒙面人正用刀撬开粮车底板——那里竟暗藏夹层,塞满了一封封密信!
“拦住他!”高翔嘶吼。
但已经晚了。
蒙面人抢到几封信,吹了声口哨,袭击者如潮水般退去,消失在风雪中。
从袭击到撤退,不过一盏茶时间。
太原官署内,邓艾看着带伤跪在堂下的高翔,脸色铁青。
案上摆着从那辆粮车夹层中搜出的剩余密信——都是空白的,但印鉴齐全,显然是为传递情报准备的。
“三……三十七人伤亡,损失精米百石,细面五十石。”邓艾的声音因愤怒而更加结巴,“更……更要命的是,他们抢走了五封已写好的密信!”
蔡靖坐在一旁,面色凝重:“邓使君,那些密信内容……”
“是……是并州驻军布防图,还有今冬屯粮分布。”邓艾闭上眼,“若……若这些落到乌桓手里……”
堂内一片死寂。
良久,蔡靖缓缓开口:“高校尉,袭击者可有特征?”
高翔忍痛答道:“回殿下,那些人虽蒙面,但口音是并州本地人。
而且……他们用的刀法,像是军中传授的‘劈风刀’。”
“军中刀法?”蔡靖看向邓艾。
邓艾深吸一口气:“并……并州驻军,过半是本地子弟。
许多豪强家族,世代有人从军。”
这话说得隐晦,但意思明白——军中与地方豪强,盘根错节。
“查。”蔡靖起身,十六岁的少年此刻眼神锐利如刀,“从粮车夹层开始查。
谁负责装车,谁检查车辆,谁安排路线——所有经手之人,一个不漏。”
“殿……殿下,”邓艾迟疑,“此事牵涉太广,若大张旗鼓……”
“那就暗查。”蔡靖道,“邓使君给我几个可靠的人,我亲自去查。”
“不可!”邓艾和高翔同时反对。
蔡靖却已决断:“我在明处,他们戒备;我在暗处,或能发现端倪。
况且——”他顿了顿,“母皇让我来历练,不是来享福的。
见真章的时候,岂能退缩?”
邓艾看着少年坚定的眼神,仿佛看到当年那个在乱军中坚持的女子。
他沉默片刻,终于点头:“好……臣拨十名精锐,皆……皆是臣从家乡带来的子弟,绝对可靠。
但殿下需答应臣——遇险即退,不可逞强。”
“我答应。”
当夜,蔡靖换了身粗布棉袍,扮作投亲的士子,带着两名化装成仆从的护卫,住进了太原城南的“悦来客栈”。
这里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也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一连三日,蔡靖每日早出晚归,在茶肆、酒馆、集市间游走。
他谨记母亲教诲——多看多听少言,果然听到了许多官署里听不到的声音。
“听说了吗?雁门堡那边又出事了!”
“又是乌桓?”
“谁知道呢……不过有人说,看见张家的商队那几天在附近转悠。”
“哪个张家?”
“还能有哪个?太原张氏呗。
他家二公子不是在军中当都尉吗?”
蔡靖默默记下。
太原张氏,那是并州数一数二的豪强,祖上出过刺史。
去岁清丈田亩,张家被查出隐匿田地三千亩,罚金十万,虽未伤筋动骨,但面子丢大了。
第四日黄昏,蔡靖在客栈二楼临窗独坐,忽然看见街对面粮铺里走出几个人。
为首的是个锦衣青年,身后跟着几个劲装汉子,其中一人走路的姿势让蔡靖心头一动——那是个左腿微瘸,但右手总下意识按在腰间的人。
是武者,而且是惯用右手刀的武者。
蔡靖想起高翔的描述:“袭击者中有一人,左腿似乎有旧伤,但刀法极狠……”
他不动声色,目送那几人转入巷子,立即起身下楼。
两名护卫悄然跟上。
巷子深处有一处不起眼的院落。
锦衣青年进去后,门立刻关上。
蔡靖绕到院后,见墙高丈余,正要想法子,一名护卫已蹲下身:“殿下,踩我肩上。”
蔡靖犹豫一瞬,咬牙踩上。
护卫发力将他托起,蔡靖刚好能看到院内情形——院中站着七八人,那锦衣青年正在说话:
“……这次得了布防图,楼班单于必有重赏。
等开春南下,破了雁门关,并州就是咱们的天下!”
“二公子,那张布防图……真给乌桓?”一个瘸腿汉子问。
“不给怎么办?”锦衣青年冷笑,“咱们已经被朝廷逼到绝路了。
去岁罚金十万,今岁又要清丈山林。
再这么下去,张家百年基业就完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一把!”
蔡靖心中一凛。
果然是张家!
而且他们竟真敢私通乌桓!
正听着,院门忽然被撞开。
一队官兵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个女将——吕玲绮!
“张家!你们事发了!”吕玲绮长枪一指,“拿下!”
锦衣青年面色大变:“吕玲绮?你不是在蓟城吗?”
“陛下圣明,早料到你们有鬼。”吕玲绮冷笑,“邓使君故意放出风声说要严查,实则在等你们自己跳出来——果然,急着转移密信了吧?”
青年拔刀欲战,但吕玲绮带来的都是幽州精锐,转眼间已控制局面。
就在这时,墙头忽然射来冷箭,直取吕玲绮后心!
“小心!”蔡靖惊呼出声。
这一喊暴露了位置。
青年抬头看见墙头的蔡靖,眼中凶光一闪:“是那个小王爷!抓他!”
三名张家死士扑向墙头。
蔡靖的护卫拔刀迎战,但寡不敌众。
危急时刻,蔡靖拔出“青霜”剑——这是他第一次真剑对敌。
剑光闪动,竟逼退一人。
但另两人已攻到近前。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马蹄声,邓艾率兵赶到!
“保……保护殿下!”邓艾的声音因焦急而嘶哑。
混战中,蔡靖被一名死士的刀划伤左臂,鲜血染红棉袍。
但他咬牙坚持,直到邓艾冲到身边,才眼前一黑,软倒下去。
蔡靖醒来时,已是在太原官署的厢房。
左臂包扎妥当,张仲景留的药方,他留下的医案足够并州医官处理这种外伤。
床前站着邓艾、吕玲绮,还有一位意想不到的人——赵云。
“赵……赵将军?”蔡靖挣扎欲起。
赵云按住他:“殿下勿动。
伤势虽不重,但需静养。”
这位北疆大将军竟亲自到了并州。
原来,蔡靖遇刺的消息传到蓟城,赵云当即率轻骑南下,一日一夜奔行四百里。
同时,吕玲绮是奉赵云之命暗中潜入并州的——邓艾早怀疑军中有内鬼,但投鼠忌器,故请幽州协助。
“张氏已招供。”吕玲绮禀报,“张家与王凌残部勾结,又联络乌桓楼班,意图里应外合。
那批被劫的密信,是要送给楼班的投名状。”
邓艾补充:“臣……臣已控制张家全族,搜出往来书信。
牵涉的军中将领,共……共十一人,皆已下狱。”
蔡靖沉默良久,问道:“那张布防图……”
“是假的。”赵云道,“真正的布防,三日前已全部调整。
邓使君将计就计,用假图引蛇出洞。”
少年这才松口气,随即又问:“那……我会不会打乱了你们的计划?”
“恰恰相反。”赵云难得露出赞许之色,“殿下微服暗访,发现了张家粮铺这个联络点,我们才能顺藤摸瓜。
而且殿下遇险,让张氏以为阴谋得逞,放松了警惕,我们才能一举擒获。”
蔡靖却摇头:“是我太莽撞了。
若听了邓使君的话,遇险即退,就不会受伤,也不会让诸位担心。”
这话说得诚恳。
赵云与邓艾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欣慰——这位储君,有胆识,也不乏自省。
腊月二十,洛阳。
蔡琰看着并州送来的奏报,面沉如水。
奏报是赵云亲笔,详述了事件经过,最后写道:“靖王殿下临危不乱,受伤后亦无惧色,有陛下当年风范。
然并州局势之复杂,远超预期。
张家一案,牵涉官吏十七人,将领十一人,豪强六家。
臣请陛下早定巡幸之期,以安边塞人心。”
“传诸葛亮、荀彧、徐庶。”蔡琰放下奏报。
三人很快到来。
看过奏报,诸葛亮首先道:“陛下,并州之事证明,新政在地方上的阻力远超朝堂所见。
这些豪强宁愿通敌叛国,也不愿交出既得利益。
臣以为,当借此机会,彻底整顿北地。”
荀彧却忧心忡忡:“但牵涉太广,若处置过严,恐引起北地动荡。
且陛下巡幸在即,安全……”
“正因朕要巡幸,才需先肃清内患。”蔡琰决断,“传旨:张家主谋者斩,从犯流放交州;涉事官吏将领,按律严惩;其余豪强,凡有牵连者,罚没半数家产,以儆效尤。”
她顿了顿:“至于巡幸——改期。
原定开春后,现提前到正月十五。
朕要让那些人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朕一清二楚。”
“陛下,正月北疆苦寒……”徐庶劝阻。
“将士们能在苦寒中戍边,朕为何不能?”蔡琰起身,“何况,靖儿还在并州。
朕这个做母亲的,该去看看他了。”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三人动容。
是啊,十六岁的儿子在边塞遇险受伤,哪个母亲能不牵挂?
旨意传出,朝野震动。
北地世家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皇帝不仅不缓新政,反而要亲临边塞,这分明是要督战。
腊月二十八,又一封急报送入宫中。
这次来自七洲洋水寨——大魏使团的船在马来海域遭海盗袭击,张菖蒲为保护典籍受伤被俘。
海盗头领放回一名通译传话:“想要人,拿十万金来赎。”
但奇怪的是,那名通译带回的纸条上,除了勒索信息,还有一行小字:“海盗头领是汉人,且……认识张大人。”
蔡琰盯着那行字,眼中寒光一闪。
汉人海盗?
认识张菖蒲?
“查。”她对侍立的暗卫首领道,“查这些海盗的来历,查他们与中原谁有联系。
朕不信,万里之外的海盗,会认得我大魏的女医正使。”
窗外,岁末的雪又飘了起来。
一场比风雪更冷的暗战,正在这个王朝的各个角落悄然展开。
而在南海的巴拉望岛上,曹丕接到了来自中原的密信。
看完后,他烧掉信纸,对司马懿道:“中原乱了。
我们的机会,也许快来了。”
“主公是指……”
“等。”曹丕望向北方,“等这场风雪过去,等该乱的人乱起来。
那时候,就是我们重返中原之时。”
司马懿欲言又止。
他总觉得,那个远在洛阳的女帝,不会这么容易倒下。
海岛的夜空星辰璀璨,与中原的雪夜,仿佛是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