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着渤海湾的湿冷咸腥之气,吹拂着皮岛(今朝鲜椴岛)。
这座孤悬于海外的岛屿,此刻是大明在辽东沦陷后,插在后金身后最顽强,也最令其如鲠在喉的一面旗帜。
东江镇总兵毛文龙,刚刚接到一份由皇帝亲信太监、御马监提督曹化淳亲自送来的,措辞异常恳切温暖的密旨。
旨意中,皇帝不仅充分肯定了他“孤悬海外,牵制虏酋,功在社稷”的艰辛与功绩,更做了一件前所未有之事——钦赐蟒袍、玉带、尚方剑,并特旨招他即刻入京陛见,言有要事相商,且承诺“往来舟车,朕已安排妥当,将军勿忧”。
这份殊荣,这份体贴,让一向桀骜不驯、甚至对朝廷多有怨言的毛文龙,也感到有些意外和动容。
他在皮岛经营多年,虽号称拥兵数十万(实际能战之兵远少于此),但处境极为艰难,粮饷器械长期匮乏,全靠劫掠朝鲜和后金边地,以及朝廷时断时续的接济度日。
朝廷对他,也是既用且防,猜忌多于信任。
如今新皇登基,不仅没有追究他以往那些“跋扈”、“冒功”的旧账,反而如此礼遇,让他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慨。
没有太多犹豫,毛文龙将岛内军务暂交麾下心腹将领,便带着少量亲兵,乘坐朝廷安排的海船,秘密前往天津,再由陆路快马加鞭,赶赴北京。
他没有惊动太多人,在曹化淳的安排下,于一个夜晚,被直接引入了西苑,一处僻静的暖阁。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崇祯并未身着龙袍,而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常服,正站在一幅巨大的辽东及朝鲜舆图前沉思。
“臣,东江镇总兵毛文龙,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毛文龙虽久在海外,礼仪却不生疏,推金山倒玉柱般拜倒,声音洪亮,带着一股草莽豪雄之气。
崇祯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上前虚扶:“毛将军平身。将军远来辛苦,不必多礼。”
他仔细打量着这位历史上毁誉参半的悍将。
只见毛文龙身材不算高大,却极为精悍,面容粗犷,皮肤黝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顾盼之间,精光四射,透着一股长期在刀尖上打滚形成的彪悍与机警。
“谢陛下!”毛文龙起身,也趁机快速瞥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天子。
与他想象中深居宫闱的皇帝不同,这位陛下眼神异常清明锐利,身上没有多少养尊处优的脂粉气,反而隐隐带着一种……让他都感到有些心悸的沉稳与冷冽。
“赐座,上茶。”
崇祯示意王承恩搬来锦凳,亲自将一杯热茶推到毛文龙面前。
“将军镇守东江,以孤军牵制建奴主力,使其不敢倾力西进、南下,此功,朕铭记于心。”崇祯开门见山,直接肯定了毛文龙最大的价值。
毛文龙心中一阵激动,多少年了,终于有皇帝能明白他的苦衷和战略作用了!
他连忙拱手:“此乃臣之本分!只是……陛下,东江孤悬海外,粮饷匮乏,器械老旧,将士们常常饥寒交迫,臣……臣每每念及,心如刀绞!” 他适时地开始诉苦,这也是他此次入京最重要的目的之一。
崇祯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将军的难处,朕知道。”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那幅舆图前,手指点着皮岛以及辽东半岛、朝鲜北部广袤的区域。
“正因为东江艰难,却又至关重要,所以朕才召将军前来。”
“朕这些时日,研读古今战策,对将军所行之 ‘游击’之法,深以为然。”
毛文龙微微一愣,游击?他那些袭扰、劫掠的战术,在朝廷很多大员眼中不过是“疥癣之疾”,甚至是“破坏大局”,皇帝竟如此重视?
崇祯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信:“敌强我弱,正面抗衡,非智者所为。将军以皮岛为根,广布哨探,利用水师之利,忽聚忽散,避实击虚,焚其粮草,杀其斥候,扰其屯垦,甚至……策反其内部不满之蒙汉部众。”
他每说一句,毛文龙的眼睛就亮一分!
皇帝所说的,正是他一直在做,却很少被理解的核心战术!
“此乃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之精髓!” 崇祯说出了那句未来影响深远的名言。
毛文龙浑身一震,如同醍醐灌顶!这十六个字,将他多年摸索的战术,概括得淋漓尽致!
“陛下……陛下英明!此十六字,真乃游击战之圭臬也!” 他忍不住激动地说道。
崇祯微微一笑,他知道,已经初步折服了这头猛虎。
“然,游击非是流寇,亦非胡乱袭扰。” 崇祯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
“朕今日召你来,便是要与你细化此法。”
他拿起一支朱笔,在舆图上指点。
“其一,情报为先。朕会让王承恩通过日月集团的商队,尝试为你建立一条隐秘的情报渠道,传递辽东腹地消息。你亦需广派细作,深入建奴控制区域,探明其兵力部署、粮草囤积、权贵动向。”
“其二,精准打击。勿要贪多,勿要恋战。每次行动,目标必须明确——或是烧毁某个特定粮仓,或是刺杀某个重要工匠,或是解救被掳掠的汉民。一击即走,不论成败,绝不纠缠。”
“其三,争取人心。辽东汉民,饱受建奴欺凌,此乃你可倚重之力量。暗中联络,供给些许武器,引导其抗暴。对朝鲜,亦需刚柔并济,迫使其不敢彻底倒向建奴,亦要使其为我提供些许便利。”
“其四,保存实力。东江兵将,皆是百战余生之宝贵种子。非有绝对把握,不可浪战。你的根本是皮岛,是那些愿意跟随你的将士。人若打光了,一切皆休。”
崇祯一条条说来,结合了现代特种作战和人民战争的理念,听得毛文龙目瞪口呆,如听天书,却又觉得每一句都切中要害,直指东江镇生存与发展的关键!
他从未想过,仗还可以这么打!也从未有任何一个上位者,如此细致、如此内行地与他探讨这些战术细节!
“陛下……陛下真乃神人也!臣……臣茅塞顿开!” 毛文龙这次是真心实意地佩服了。
“此法,你回去后,细细体会,灵活运用。” 崇祯放下朱笔,目光灼灼地盯着毛文龙,“朕要你的东江镇,成为扎在皇太极身后一根拔不掉、碰不得,却又时时刻刻让他流血不止的毒刺!”
“臣,毛文龙,对天起誓!必不负陛下今日教诲!必让东江成为建奴之噩梦!” 毛文龙激动得再次跪倒在地。
“起来。”崇祯扶起他,语气放缓,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
“文龙啊。”
他罕见地直呼其名,带着一丝长辈对晚辈的语重心长。
“你的忠心,你的能力,朕看到了。”
“但朕,也要提醒你几句。”
“谨守臣节,勿生骄狂之心。以往那些虚报战功、擅杀官员之事,朕可以既往不咎。但从今往后,需严守军纪,约束部下。该是你的功劳,朕一分不会少你。不该你碰的东西,一丝一毫也不要动。”
毛文龙心中一凛,知道皇帝这是在敲打他,连忙道:“臣谨记陛下教诲!定当克己奉公,严守本分!”
“嗯。”崇祯点了点头,最后抛出了一个对毛文龙来说最具诱惑力的承诺。
“至于粮饷器械……”
毛文龙立刻竖起了耳朵。
“朕知你艰难。以往朝廷拖欠,非朕所愿。”
“从即日起,东江镇粮饷,列为优先拨付。朕会命王承恩,通过日月集团及海贸渠道,定期为你输送粮秣、布匹、药材,以及……后续或许会有的新式火器。”
毛文龙眼睛瞬间瞪圆了!优先拨付!还有新式火器!
“若常规渠道不足,或遇紧急情况……”
崇祯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可持朕赐你的玉佩为信,直接联系王承恩。”
“他会设法为你筹措。没钱,找王承恩。缺粮,找王承恩。”
“朕,只有一个要求——把东江给朕守好,把建奴给朕搅得天翻地覆!”
这一刻,毛文龙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鼻子发酸,虎目之中竟有些湿润。
多少年了!何曾有过如此信任!何曾有过如此支持!
他噗通一声,第三次跪倒,以头触地,声音哽咽却斩钉截铁:
“陛下!知遇之恩,如同再造!臣毛文龙,此生此世,唯有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东江在,臣在!东江若失,臣必战死沙场,绝无苟活!”
“朕,信你。”
崇祯亲手将他扶起。
“在京休息两日,便回去吧。东江,离不开你。”
“是!陛下!”
毛文龙退下时,脚步沉稳,背影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和决心。
看着他离去,崇祯眼神深邃。
毛文龙是一把双刃剑。
用得好,可制衡辽东,牵扯后金大量精力。
用不好,则可能伤及自身。
但他有信心,凭借先知先觉和现代手段,能够驾驭这把利刃。
金钱、物资、战术指导,加上绝对的信任和适度的敲打。
他给了毛文龙想要的一切,也画下了明确的红线。
现在,该是让皇太极,好好感受一下背后这把被重新磨砺过的“毒刺”的锋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