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1643年)夏,六月。天津大沽口,帝国北方造船总厂(官督商办)。
渤海湾的风带着咸腥与煤烟混合的独特气味。大沽口船厂,这片昔日以修造漕船、水师旧式帆船为主的滩涂,如今已彻底变了模样。高耸的船坞滑道如同巨兽的肋骨,深深嵌入海岸。最大的干船坞内,一艘前所未有的巨舰已具雏形。这不是传统的福船或广船样式,而是有着明显西式飞剪艏和宽阔平直甲板的混合结构。最引人注目的是,船舷两侧赫然装着巨大的、由大量木质辐条构成的明轮罩壳,仿佛为这海上的楼阁插上了一对翅膀。
船坞旁,新建的锻铁车间里,反射炉正喷吐着炽热的火焰,工人们用长钳夹着烧红的铁条,在汽锤的轰鸣声中反复锻打,制造着加固船体的铁肋。空气中弥漫着桐油、沥青、热铁、锯末和蒸汽的复杂气味。
次辅兼工部尚书、兼领船政事务会办的徐光启(以其对西学的研究和务实精神被崇祯重用),正陪着一位身着深蓝色朴素箭袖、外罩防尘斗篷的“特殊工匠”,在船厂总监工和几名葡萄牙、荷兰籍技师陪同下,视察龙骨铺设的关键工序。这位“工匠”身形挺拔,目光如炬,所到之处,虽无人声张,但所有官员、工匠无不屏息凝神,动作愈发一丝不苟。
崇祯皇帝朱由检。
他无视了不远处为他准备的凉棚和座椅,直接走到那巨大的柚木龙骨前。这根取自南洋的巨木,长达三十余丈,如同巨舰的脊梁,已被精准地安置在滑道上。工匠们正用焦油浸泡过的麻絮和铜钉,将一块块厚重的船板固定在龙骨上。
“陛下,此乃首舰‘破浪一号’,”徐光启恭敬地禀报,声音因现场的嘈杂而提高,“设计排水一千二百吨,配‘天工叁型’卧式蒸汽机两台,驱动两侧明轮。无风状态下,航速可达八节!辅以三桅帆具,风帆蒸汽并用,航程远超旧式舰船。”
崇祯伸手,抚摸着那冰冷、粗糙且涂着厚厚焦油的龙骨,仿佛在感受其中蕴含的力量。他抬头,望向高耸的舰体骨架,问道:“铁肋安装,进展如何?”
一旁的红发葡萄牙技师佩德罗,通过通事(翻译)连忙回答:“尊贵的皇帝陛下,铁制肋骨已按设计图,从船底至舷侧,间隔三尺布置,与木质框架交错,以确保结构坚固,足以承受蒸汽机震动与海浪冲击。这是目前欧洲,嗯,泰西最先进的技术。”
崇祯的目光扫过佩德罗和他身旁几位神情略带紧张又有些自傲的西洋面孔,最后落在徐光启身上,语气平淡无波:“徐卿,彼等技师的图纸、工艺,我大明工匠,掌握几何?”
徐光启心中一凛,深知皇帝此问的深意,谨慎答道:“回陛下,臣已遴选匠户子弟聪颖者百人,随洋匠跟学。《泰西船说》、《火轮船制》 等译着已在刊印。然……诸多精微之处,尤以蒸汽机气缸镗孔、明轮传动齿轮咬合等,尚需时日揣摩熟练。”
崇祯未置可否,转而问道:“木料、铁料、煤炭,供应可足?”
“回陛下,木料取湖广、四川之巨木,沿江而下;铁料由鞍山、大冶铁厂专供;煤炭则由开平矿务局保障。日月集团已设专司协调运输,目前尚无匮乏之虞。”
崇祯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庞大的舰体骨架,沉默片刻,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佩德罗先生,你国的战舰,在南海,最远到过哪里?”
通事翻译后,佩德罗愣了一下,有些自得地回答:“回陛下,我国(葡萄牙)的巨舰,已绕过好望角,抵达印度、马六甲,乃至遥远的香料群岛(东印度群岛)和日本国。”
“日本国……” 崇祯低声重复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光。他不再询问,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海风吹动他的斗篷。周围的锤击声、锯木声、蒸汽机的排气声,似乎都成了背景。所有人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这位年轻的帝王,正在心中勾勒着一幅远比眼前舰船更加宏伟、也更加深远的蓝图。
几乎在同一时间,上海江南制造总局(设于高昌庙附近)和广州黄埔船厂,也上演着类似的情景。
黄浦江畔,江南制造总局的船坞内,一艘设计更为精细、侧重于巡航与商务的明轮船也已开工。总办官员正对来自南京工部的巡查官员介绍:“……此船将用于北洋航运公司,往来天津、上海、宁波、福州、广州,载客运货,兼传递邮件。日后,朝廷政令、军报传递,将不再完全依赖驿道,可海陆并进!”
而在珠江口的黄埔,船厂氛围则更具攻击性。这里正在建造的,是更侧重于沿岸防御与突击的铁肋木壳炮艇,船型较小,但计划装备更重型的火炮。船厂总监工是位在粤海与海盗、西洋船只打过多年交道的悍将,他对负责此事的两广总督派来的代表粗声说:“有了这铁家伙,配上新式爆破弹,看那些红毛番和海盗的破船,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嚣张!老子要让他们在伶仃洋就尝尝厉害!**”
从北到南,三大船厂如同三颗强劲的心脏,开始将蒸汽与铁甲的血液,泵入帝国古老而庞大的躯体。
夏夜,北京乾清宫东暖阁。崇祯屏退左右,只留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在旁伺候。御案上,铺着徐光启呈上的三大船厂详细奏报,以及锦衣卫密探收集的关于荷兰东印度公司、西班牙驻马尼拉舰队、日本德川幕府水军实力的评估。
崇祯的手指,在《坤舆万国全图》上,从大沽口滑到上海,再到广州,最后,重重地点在澎湖、台湾(此时已收复,称东宁)的位置。
“王承恩。”
“奴婢在。”
“你说,郑和当年,七下西洋,所恃者何?”
“回皇爷,乃是皇明国力昌盛,宝船巨舰无敌于天下……”
“不全对。” 崇祯打断他,目光锐利,“彼时之巨舰,虽大,仍是风帆之利,仰赖天时。一旦朝廷更迭,海禁一开,巨舰朽烂,技艺失传,海权尽丧!如今之红毛番,船坚炮利,横行四海,靠的便是这不仰风帆、不惧逆流的蒸汽铁船!此乃根本之变**!”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南方的夜空:“朕建这些船,不仅要用于漕运、商贸、防倭,更要用于制海!”
“东海、南海,乃至大洋(太平洋、印度洋),凡日月所照之海域,皆应有大明之帆影!”
“水师,不能再是岸边的守卫,要成为能远征、能决战、能控制航道的真正力量!”
“郑成功在台湾,毛文龙在朝鲜,朕予他们舰船,便是要他们将大明的力量,前出至第一岛链!”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心:“陆上,朕有铁路纵横;海上,朕亦要有铁舰巡弋。如此,陆海相济,方能制四方,慑八荒!”
“至于那些西洋技师……”崇祯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用好他们,学会他们的一切,然后……” 他没有说下去,但王承恩已明白那未尽的杀意——当大明的工匠彻底掌握技术之时,这些“夷人”的价值便到头了。皇帝对技术的渴望,与对“非我族类”的绝对不信任,同样强烈。
数月后,“破浪一号”在大沽口顺利下水。虽然只是初具规模的明轮船,其试航成功的消息,仍以六百里加急送至京城。
崇祯在奏报上只批了两个字:
“善。续造。”
但这简单的两个字背后,是帝国海军一个全新时代的开启。三大船厂的锤声,与内陆铁路的轰鸣,交织成一曲雄心勃勃的变奏。一艘艘蒸汽明轮舰、铁肋木壳艇,将从这些摇篮中驶出,驶向波涛汹涌的大海,也驶向一个充满挑战与机遇的、由海权决定国运的全新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