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萨尔说完,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沉寂。
阿瑞斯没有再提问,也没有对他的话进行驳斥或认可。他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冰紫色眼眸,持续地、施加着巨大压力地注视着伊萨尔。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研磨。
伊萨尔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能感觉到后背的衣料已经被冷汗微微浸湿。他维持着垂首的姿态,如同在暴风雪中凝固的雕塑,将所有紧张与不安死死压在心里。
他不知道自己这番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陈述是否起了作用,还是彻底激怒了对方。生存倒计时在脑海中无声跳动,提醒着他此刻处境的危险。
终于,在仿佛度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几十秒后,阿瑞斯收回了那令人窒息的目光,重新转向了窗外那片冰冷的夜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随意地挥了一下手,一个极其简洁而充满打发意味的动作。
这意味着,会面结束了。
伊萨尔心中紧绷的弦微微一松,但不敢有丝毫松懈。他依循着记忆中洛林星域古老的礼仪,对着阿瑞斯的背影,行了一个标准的、不卑不亢的告别礼。
“告退,元帅阁下。”
说完,他保持着礼仪姿态,缓缓后退几步,才转身,走向书房大门
。他的步伐稳定,背脊挺直,直到伸手推开那扇沉重的合金门,感受到门外相对“正常”的空气,他才允许自己内心深处那口一直提着的气,缓缓吁出。
霍克依旧如同幽灵般守候在门外,对他微微颔首,然后沉默地引领他返回居住的楼层。
回到那个熟悉又冰冷的房间,关上门,伊萨尔才仿佛脱力般,靠在了冰冷的金属门板上。冷汗后知后觉地浸透了内衫,心脏仍在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
这次会面,短暂,压抑,充满了无形的锋刃。
他没有得到任何明确的承诺,甚至没有听到一句带有温度的话语。
但他……活下来了。
而且,他似乎成功地,将自己“古地球文明传承者”的价值,以一种极其隐晦、不易被直接否定的方式,烙印在了那位暴君的认知中。
这算是一次……成功的危机公关吗?伊萨尔不敢确定。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在阿瑞斯·兰彻斯特的眼中,可能不再仅仅是一个无名的、可随意处置的“贡品”了。
伊萨尔离开后,书房恢复了绝对的寂静。阿瑞斯依旧望着窗外的星海,深紫色的眼眸中,数据流如同冰冷的星河般无声掠过。
他调取了刚才会面的全程监控录像。
画面中,那个黑发少年从一开始的紧张,到逐渐稳住心神,谨慎措辞,不卑不亢地应对他的每一个问题……所有的细微表情,声线波动,生理数据变化,都被精确记录。
分析程序快速运行,评估着伊萨尔的“忠诚度”、“威胁等级”、“情绪稳定性”等多项指标。结果大部分都在预料之中——低忠诚,低威胁,情绪控制力尚可。
但有一项数据引起了阿瑞斯的注意:在伊萨尔阐述古地球文明可能提供“不同视角”和“思维工具”时,他的脑波活动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微弱的活跃峰值,与之前单纯陈述事实或表示恭顺时的平稳波段有所不同。这通常与“真诚的信念”或“高度的专注”相关。
这个洛林王子,似乎……真的相信那些古老糟粕中,蕴含着某种值得探究的价值?
阿瑞斯关掉了分析界面。他无法理解这种信念的来源,但这并不妨碍他基于现有信息做出决策。这个“文明标本”确实展现出了一定的独特性,其存在暂时不构成威胁,且可能具备极低程度的、非传统的观察价值。
他通过内部通讯,向霍克发送了一条极其简短的指令,只有两个字:
“观察。记录。”
没有提升待遇,没有解除限制,但也没有下达处置命令。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的微妙转变。
收到指令的霍克,核心程序立刻进行了相应的微调。
他对伊萨尔的监控将更加细致,记录将更加全面。同时,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他对伊萨尔某些“非标准”行为的容忍度,也相应地、极其有限地提升了一点点。比如,对于伊萨尔之后提出的、关于获取更多古地球文明资料的请求,霍克的审批速度明显加快了。
首次会面后,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但空气中弥漫的张力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伊萨尔能感觉到,那种无处不在的监视依旧严密,但施加在他身上的、纯粹的压迫感,似乎减轻了微不可察的一丝。霍克的态度虽然依旧冰冷,但在处理他的请求时,效率似乎有所提高。
他趁机提出,希望获得更多已扫描的古地球文明资料,特别是关于哲学、历史和不同艺术形式的文献。
这一次,申请很快获得了批准。
他的电子阅览器里,多了数十本新的扫描文件,从《道德经》到《柏拉图对话录》,从敦煌壁画的图录到古希腊悲剧的译本……
这无疑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伊萨尔如同久旱逢甘霖,立刻投入了更加深入和系统的研习中。他不再仅仅满足于浅尝辄止的阅读和简单的临摹,开始尝试去理解这些古老文明背后的思想体系、价值观念和美学追求。
他读《道德经》,体会“无为而治”、“柔能克刚”的深意;他看《理想国》,思考关于正义与秩序的古老辩论;他欣赏敦煌壁画,感受那种跨越时空的宗教虔诚与艺术热情。
这些跨越数千光年、来自不同源头的智慧,在他脑海中碰撞、交融。
他开始有意识地将这些思想,与当前帝国的现状进行对比思考。帝国的强大建立在绝对的秩序、征服与控制之上,如同至刚的磐石;而古地球文明中许多思想则强调和谐、适应与内在的修养,如同至柔的流水。
他隐隐感觉到,这两种看似极端对立的特质,或许并非完全不可调和。只是如何找到那个平衡点,或者说,如何让那座冰山意识到“柔”的存在价值,是无比艰难的课题。
他依旧会练习绘画,但不再局限于临摹,开始尝试用那有限的工具和稚嫩的笔法,表达自己阅读后的些许感悟,比如画一块被溪水长年冲刷变得圆润的石头,题上“滴水穿石”;或者画一株在岩石缝隙中顽强生长的细草,旁边写上“野火烧不尽”。
他知道这些画作依旧拙劣,蕴含的思想也极其浅薄。但这是一种持续的、温和的输出,一种无声的宣告,表明他这个“文明标本”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在不断地学习、思考、演化。
数日后,在一次帝国高层战略会议上,阿瑞斯与他的心腹将领们讨论着对一个新发现星域的殖民策略。
该星域环境恶劣,原住民文明程度极低,但性情彪悍,抵抗意志顽强,采用常规的军事镇压成本高昂,且容易引发持续的游击式反抗。
将领们提出了数套方案,无外乎加大武力投入、进行轨道轰炸威慑、或是引入生化武器进行针对性清除。会议室内弥漫着铁血与硝烟的气息。
阿瑞斯听着下属们的汇报,目光落在星域地图上那些代表反抗势力活跃区域的红点上,冰冷的脑海中飞速计算着各种方案的得失比。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突兀的、与会议主题格格不入的意象,毫无征兆地闪现在他的思维边缘——是伊萨尔画的那幅《溪山行旅图》,是那幅试图表现“人与自然和谐”的拙劣临摹,以及那个少年所说的“……追求人与天地的和谐共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抓不住。
阿瑞斯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瞬间将这“无用”的杂念摒除。殖民与征服,需要的是绝对的力量和效率,而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和谐”。
他迅速否决了所有过于温和或周期过长的方案,选择了一套结合了精准打击与高强度心理威慑的策略,命令被迅速下达。
会议结束后,阿瑞斯独自留在会议室。
那个关于“和谐”的荒谬念头早已被彻底压制,但它出现的事实本身,却留下了一丝极其微妙的痕迹。就像绝对纯净的蒸馏水中,意外落入了一粒看不见的尘埃,虽然无法改变水的性质,却证明了“绝对纯净”并非毫无瑕疵。
他意识到,那个被囚禁在府邸里的、代表着“无用”文明的王子,其影响力,或许比他预想的还要……细微,却顽强。
它无法改变他的决策,却已经开始,如同最细微的孢子,试图在他绝对理性的思维土壤中,寻找极其稀薄的、可能存在的生存缝隙。
冰山的根基,依然稳固如初。
但阳光照射的角度,似乎因为这一粒尘埃的折射,而产生了肉眼无法察觉的、极其微小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