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获得更多古地球文献后,伊萨尔的研究方向开始变得更加系统,也更具策略性。
他不再仅仅停留在艺术与哲学的泛泛之谈,而是开始深入探究那些可能与阿瑞斯的思维方式产生更直接共鸣的领域。他将目光投向了古地球的兵法与博弈论。
他重点研读了《孙子兵法》的译本,对其中的“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兵者,诡道也”等思想反复揣摩。
同时,他也开始研究古地球的一种策略性棋类游戏——围棋的规则与经典棋谱。围棋中关于大局观、势地平衡、弃子争先的智慧,与星际战争的宏观战略竟有某种奇妙的暗合。
他没有直接向霍克要求围棋实物,那太过显眼且容易被拒绝。
他只是通过阅览器研究棋谱,并在脑海中自行推演。
有时,他会用那合成纸和笔,画出简单的棋盘格,用不同符号代表黑白子,复盘一些经典的棋局,尤其是那些以弱胜强、出奇制胜的着名战役。
他做这些的时候,并未刻意隐藏。
他知道,监控另一端的观察者,或许无法理解围棋的具体规则,但一定能捕捉到这种行为所代表的“策略性思考”模式。
一天,他在复盘一局名为“当湖十局”的经典对弈时,下意识地用古地球汉语低声自语,分析着棋手某一手“镇头”的深远用意,以及后续如何“弃子取势”。他的神情专注,墨黑的眼眸中闪烁着思考的光芒,仿佛完全沉浸在了那没有硝烟的智力战场上。
这份监控记录,连同他桌面上那画满符号的“棋盘”,再次被霍克整理后上报。
阿瑞斯在看到这份报告时,目光在“策略性棋类模拟”、“古地球兵法引用”等关键词上停留的时间,比以往更长了一些。他甚至让系统调取了《孙子兵法》中部分章节的帝国语译文快速浏览。
“不战而屈人之兵……”
“知己知彼……”
这些浓缩了古老智慧的语句,其核心思想,与他指挥舰队、征服星域时遵循的某些最高原则,竟然存在着跨越时空的呼应。
只是,帝国的方式是依靠绝对的力量和精密计算来实现“不战而胜”或“知己知彼”,而古地球的方式则更侧重于谋略、诡道和心理博弈。
这种差异性,再次触动了他。
那个洛林王子,似乎正在试图用另一种文明的“密码”,来解读甚至……接近他所熟悉的战争领域?
阿瑞斯关闭了报告,没有表态。
但在他下一次审阅一份关于边境星域叛乱势力内部派系分析的报告时,脑海中却不自觉地,将报告中的情报与《孙子兵法》中关于“离间”、“分化”的论述进行了极其短暂的、非主动的类比。
渗透,在无声无息中进行。思想的种子,一旦落下,即便在冻土中,也可能在未知的将来,寻得一丝萌发的契机。
首次会面带来的影响是潜移默化且多方面的。
除了获得更多资料外,伊萨尔发现,一些极其细微的待遇,正在发生改变。
房间的恒定温度似乎被悄无声息地调高了半度,虽然依旧寒冷,但不再那般刺骨。每日送来的营养膏,偶尔会多一支不同口味的,似乎是某种……有限的选择权?
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霍克在一次例行检查后,主动提及:“殿下,府邸内部庭院西侧区域,有一处闲置的生态维持单元。如果您有兴趣,可以申请在监控下,进行有限度的活动。”
内部庭院?生态维持单元?这意味着他可能有机会接触到……真正的植物?甚至泥土和自然光?
伊萨尔的心猛地一跳。
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也是一个需要谨慎对待的机会。他深知这必然是阿瑞斯默许下的试探,想看看他在这稍宽松的环境下会有何反应。
他压下心中的激动,谨慎地回应:“感谢您的告知,霍克先生。我对古地球的农业和植物培育略有了解,如果可能,我希望能申请一小块区域,尝试培育一些我从洛林带来的、生命力顽强的种子。这既是……一种文化实践,或许也能为府内增添一丝绿意。”
他没有要求休闲或享受,而是将这项活动再次与“古地球文明实践”和“可能的环境改善”联系起来,使其听起来更像一个带有研究性质和微弱实用价值的“项目”,而非单纯的个人需求。
“您的申请我会提交。”霍克公事公办地回应。
几天后,申请出乎意料地获得了批准。伊萨尔被允许在特定时间,由霍克或指定人员陪同,前往庭院西侧那个所谓的“生态维持单元”。
那其实只是一个不大的、由透明材料隔开的区域,里面有经过处理的土壤、模拟阳光和灌溉系统,条件简陋,但与他之前所处的完全金属环境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伊萨尔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几颗一直珍藏的、来自洛林星域的干瘪种子,按照古地球农业书籍上的方法,满怀敬畏地将它们种了下去。当他指尖触碰到那微凉而湿润的土壤时,一种久违的、与生命本源连接的悸动,瞬间传遍全身。
他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个世界,在自家院子里种下石榴树的那一刻。
希望,如同掌心的种子,微小,却蕴含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种下种子的日子,成了伊萨尔灰暗生活中一个新的期盼。
他每天在霍克的监视下,前往那片小小的“试验田”,小心翼翼地浇水,观察土壤的变化。
他甚至会对着那些尚未破土的种子,低声用古地球的语言念诵一些祈求风调雨顺的古老歌谣,这是他从文献中学来的仪式。
这一切,自然都被记录并传送。
阿瑞斯在军部大楼,偶尔会在数据间隙,调取府邸庭院的实时监控画面。
他看到那个黑发少年蹲在那一小片泥土前,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柔和,与他在阅读或绘画时的沉静不同,那是一种带着生命气息的、近乎虔诚的期待。
看着伊萨尔用手指轻轻拂过土壤,听着监控采集到的、那模糊不清的古老吟诵,阿瑞斯冰封的眉心再次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种植行为,在帝国通常由专门的农业模块或底层劳工完成,是为了生存和资源产出。
而伊萨尔的行为,明显带有一种超越实用目的的、近乎仪式化的色彩。这又是那种无法被效率最大化的、“无用”的情感投入。
但他注意到,在从事这项活动期间,伊萨尔的生命体征数据显示出一种异常的平稳与和谐,甚至比聆听音乐时更为显着。
这种与土地、与生命萌芽的直接接触,似乎能给他带来更深层次的慰藉。
几天后,监控画面中,那一小片土壤上,终于冒出了几点极其微弱的、颤巍巍的绿色嫩芽。
当伊萨尔看到那抹绿色时,他脸上瞬间绽放出的、如同冰雪初融般明亮而纯粹的笑容,透过监控屏幕,清晰地映入了阿瑞斯的眼中。
那笑容短暂却极具冲击力,与他平日里的苍白、沉静或小心翼翼截然不同,充满了不设防的喜悦与生机。
阿瑞斯注视着那个笑容,深紫色的眼眸中,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如同投入古井的微石,漾开了几乎不存在的涟漪。
这抹绿色,这缕笑容,像一道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光,穿透了层层数据和冰冷的规则,在他那由钢铁与星辰构成的内心世界边缘,投下了一小片陌生的、温暖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