洱海的春天,是悄无声息地溜走的,仿佛一夜之间,岸边柳树的嫩绿就沉淀成了墨绿,田埂上的野花也开到了荼蘼,在日渐炽热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蔫蔫的。接着,夏天便带着它湿热的、饱含水汽的风,笼罩了湖面。苍山上的雪线退得更高,山体在蒸腾的暑气中显得有些模糊。
张诚在这个临湖的小院里,已经住了将近八个月。时间在这里失去了精确的刻度,变成了日出日落,月圆月缺,以及湖面水光随季节变换的明暗。
这天清晨,他像往常一样被鸟鸣唤醒。推开窗,湖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汽,阳光穿透过来,在水面铺开一片细碎跳跃的金鳞。空气温热,带着湖水藻类繁殖时特有的、淡淡的腥甜气息。
他洗漱完,老奶奶照例将早餐放在门口的矮凳上——一碗白粥,一碟腐乳,一个水煮蛋。他坐在窗边慢慢地吃着,目光落在窗外。
一切似乎都与往常并无不同。
但在他意识的深处,某种东西,像蛰伏了整个冬季的种子,在春末夏初的温度和光照下,终于完成了它内部的某种蜕变,开始不安分地想要破土而出。
吃完早饭,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出门散步,而是站在窗前,静静地看了很久的湖面。那永不停歇的、轻柔的波光,此刻在他眼中,似乎有了一些不同的意味。它不再是纯粹的、用于放空和凝视的对象,它开始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内心某种正在重新凝聚的东西。
他转身,走到那张老旧的木桌前。桌面上,那台银灰色的笔记本电脑静静的“待着”。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触冰凉的金属外壳。
他站了很久,仿佛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按下了开机键。
熟悉的启动音效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屏幕亮起,蓝色的光芒映在他平静无波的脸上。
他移动鼠标,没有犹豫,直接点开了那两个并排存放的文件夹。一个命名为“hodge_Final”,另一个命名为“bSd_Final”。里面是排版精美、逻辑严密、承载着数学界两大圣杯最终答案的论文文档。
他没有从头到尾再次阅读。他只是快速地在关键章节和结论处停留,目光扫过那些由他自己亲手构筑的、复杂而优美的逻辑链条。那些沉寂了数月的符号、定义、定理,此刻如同被重新注入了生命,在他脑海中清晰地、无声地轰鸣起来,与他在这洱海边沉淀下来的、关于存在本身的模糊感知,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共振。
他检查了参考文献,确认了格式。一切都完美无瑕。
接下来,他连接了房间里那个信号时好时坏、他几乎从未使用过的wi-Fi。网络连接成功的标识在屏幕角落亮起,像是一个通往外部世界的、微小而确定的入口。
他打开了浏览器,熟练地输入了arxiv预印本网站的地址。登录账号,密码依旧记得。界面跳转,熟悉的投稿页面展现在眼前。
在标题栏,他分别输入:
on the hodge conjecture: A proof via Geometric Stratified dynamics and the Stratified Norm condition
on the birch and Swinnerton-dyer conjecture: A proof via Arithmetic Stratified dynamics
作者:Zhang cheng
在摘要部分,他写下了简洁而克制的说明,概述了证明的核心思想与“历史层积动力学”框架在其间的应用。
做完这一切,他停了下来。光标在“提交”按钮上闪烁着。
窗外,一只白鹭掠过湖面,翅膀划破平静的空气,留下转瞬即逝的痕迹。
他抬起手指,落在触摸板上,然后,轻轻点击了下去。
进度条开始缓慢地移动。代表着霍奇猜想证明的pdF文件,首先被上传,数据流如同涓涓细流,汇入全球学术的海洋。然后是bSd猜想的证明。
整个过程持续了十几分钟。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电脑风扇轻微的嗡鸣,和窗外永不停歇的、细碎的水浪声。
当屏幕上最终显示出“提交成功”的绿色提示时,张诚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没有激动,没有释然,也没有丝毫的留恋。就像完成了一件早已计划好的、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关闭了浏览器,合上了电脑。
世界,在这一刻,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截然不同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洱海依旧,苍山依旧。但他知道,他在这里的停留,进入了倒计时。
下午,他最后一次沿着湖岸走了很远。他走过熟悉的那片芦苇荡,走过他曾经坐过无数次的、光滑的巨石,走过那个他曾经笨拙地帮忙干过农活的菜地(地里已经换上了新的作物,绿油油的一片)。他像一个告别者,用目光细细地抚摸着这片承载了他近八个月沉默时光的山水。
傍晚回来,他从简单的行囊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两万块钱现金。这是他让赵伟之前汇到他的一张不常用银行卡里的,前几天才去镇上取了出来。
晚上,老奶奶来送饭时,他站在门口,将信封递了过去。
老奶奶愣了一下,看着厚厚的信封,又看看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然后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她没有推辞,也没有像城里人那样道谢,只是伸出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默默地接了过去,攥得很紧。她抬起头,看着张诚,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是带着浓重口音说了一句:“……路上,平安。”
张诚点了点头。“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
没有更多的话语。老人拿着鼓鼓的信封,佝偻着背,转身慢慢地走下了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夜色渐浓,吞没了她的背影。
第二天
天还没亮,张诚就起来了。他将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床铺整理好,桌子擦过,仿佛他从未在此居住过。他的行囊依旧简单,几件衣服,那台笔记本电脑。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轻轻拉开院门,走了出去。清晨的村子还在沉睡,空气中弥漫着破晓前的凉意和潮湿的露水气息。湖面是深灰色的,平静得像一块巨大的磨砂玻璃。
他走到村口,昨天约好的一辆旧面包车已经等在那里。司机还是那个黝黑的汉子,沉默地帮他拉开车门。
车子发动,驶离了湖边的小村,沿着来时的路,向着大理古城的方向,然后转向机场。
他靠在有些破旧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熟悉的稻田、白族民居、远处的苍山洱海,都在迅速后退,变小,最终模糊成一片绿色的、流动的背景。
他没有回头。
几个小时后,他乘坐的航班呼啸着冲上云霄。透过舷窗,下方是越来越小的、如同翡翠棋盘般的坝子,以及那条蜿蜒其间的、闪烁着银光的丝带——洱海。然后,一切都被厚厚的云层所覆盖。
飞行很平稳。他闭着眼睛,却没有睡着。脑海中,是过去近八个月的点滴碎片——晨雾中的粥香,雨后泥土的气息,烈日下的汗水,星空下的寂静,老奶奶沉默的背影……这些具象的、充满了生命质感的画面,与那两篇已然公之于众的、代表着人类理性巅峰的论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复杂难言的滋味。
当飞机开始下降,穿透云层,下方逐渐显现出北京城巨大而规整的轮廓,灰色的楼宇如同森林般蔓延到天际线时,一种熟悉的、带着某种无形压力的气息,似乎透过舷窗,隐隐传递进来。
他回到了他出发的地方。
飞机落地,滑行,停稳。
他随着人流走出机场。北方的干燥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夏日的燥热和都市特有的、混合着尾气与灰尘的味道。这与洱海边湿润清冽的空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伟已经等在出口,依旧是那副沉稳干练的样子,只是眼神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意味。他接过张诚手中简单的行囊。
“张教授。”赵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恭敬。
张诚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坐进了车里。
车子驶上机场高速,窗外的景象飞速流转,高楼,立交桥,车流,广告牌……一切都在提醒他,他已经回到了这个高速运转的、属于“张诚”这个身份的世界。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洱海的波光,似乎还在视网膜上残留着印记,但那冰冷的、攥紧心脏的孤独感,并未随之归来。它被某种东西填充了,或者说,被安放在了某个更深的地方。那近八个月的独处,像一次漫长的深海潜泳,他沉入了意识的底层,触摸到了某些冰冷而真实的基石。现在,他浮出了水面,带着海底的寂静与沉淀,重新呼吸这人间的空气。
论文已经发出,如同向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两颗巨石,必将掀起滔天巨浪。但他此刻的内心,却异常平静。
他知道,接下来,将是不可避免的风暴。赞誉,质疑,惊叹,以及无数想要探寻他踪迹的目光。
但他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向着京郊那栋熟悉的别墅。那里,曾是他无数个日夜奋战的堡垒,如今,更像是一个需要回去面对的、熟悉的据点。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他的“田园”,或许从来就不只是一片山水,更是他自身那颗探索不息的心。如今,心绪稍定,是时候面对那被他亲手搅动起来的、整个人类文明的风云,以及风云过后,那更加辽阔、也更加沉默的,未知的宇宙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