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长白山下的村庄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几户人家的窗户还透着微弱的煤油灯光。
沐家村合作社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一张破旧的方桌旁,围坐着几个人,气氛却异常凝重。
桌子的主位上,是沐添丁。他的左手边,是老支书和周文海,右手边,则是刚刚从红旗岭赶回来的王大疤瘌。张二奎和沐老三,则像两尊门神一样,守在门口,警惕地注视着窗外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这是联合社成立以来,第一次最高级别的秘密会议。
会议的主题只有一个:如何安置和培育即将到来的那五十斤“金疙瘩”。
“各位,”沐添丁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白天的话,我就不重复了。今天请大家来,就是要把具体的事情,落到实处。周副厅长那边说了,种子和技术人员,最快下个星期就能到。我们必须在这之前,把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
他看向周文海:“周工,育苗的场地,你有什么想法?”
周文海推了推眼镜,显然是早有准备。他拿出一张手绘的地图,在桌上铺开:“社长,我考虑了很久。人参育苗,对环境的要求非常苛刻。既要背风向阳,保证充足的光照,又不能暴晒,需要有天然的遮蔽。土壤要疏松、肥沃、透气性好,排水也要通畅。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要绝对的安全和隐蔽。”
他用手指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圈:“我勘察了咱们两个村子附近的地形,筛选出三个备选地点。第一个,是咱们沐家村后山的一片老林子,那里腐殖土层厚,地势也平缓,但离村子太近,人多眼杂,容易暴露。第二个,是红旗岭西边的一个山坳,那里够隐蔽,但土壤偏粘,改良起来工程量大。第三个……”
他的手指,落在了地图上一个偏僻的角落,那里是沐家村和红旗岭交界处,一个被称为“黑瞎子沟”的地方。
“黑瞎子沟?”王大疤瘌一听这名字,眉头就皱了起来,“那地方邪性得很,以前老有黑瞎子在那儿做窝,没人敢去。”
“正因为它邪性,没人敢去,所以才安全。”周文海解释道,“我今天下午特地去了一趟。那地方是个三面环山的小盆地,只有一个狭窄的出口,易守难攻。里面的土壤,是几十上百年落叶形成的腐殖土,肥得流油,而且是微酸性的沙质壤土,简直就是为种人参量身定做的!只要把入口一封,派人守住,就是个天然的保险柜!”
沐添丁听完,眼睛一亮。他知道那个地方,前世他就在那附近打过猎。周文海说的没错,那地方确实是个绝佳的宝地。
“我同意周工的方案。”沐添丁当即拍板,“就选黑瞎子沟。地方是死的,人是活的。什么邪性不邪性的,咱们二十个小伙子,一人一把猎枪,别说黑瞎子,就是老虎来了,也得给它扒了皮!”
王大疤瘌见沐添丁和周文海都定了调,也不再反对。他想的更实际:“地方定了,那接下来的活儿可就多了。平整土地、搭建育苗棚、还有修路……那沟里可没路,车进不去,所有东西都得靠人往里背。这可不是个小工程。”
“工程大,也得干!”沐添丁语气斩钉截铁,“钱不够,我想办法。人手不够,就从两个村的劳动力里抽。这件事,是咱们联合社的头等大事,所有事情都要给它让路!”
他看向王大疤瘌:“王副社长,人,你都挑好了吗?”
王大疤瘌拍了拍胸脯:“放心,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十个小伙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家里几代都是我们红旗岭的人,根子正,嘴巴严,手上都有两下子。我跟他们说了,这回是去办天大的事,谁要是敢捅娄子,我第一个不饶他!”
沐添丁点了点头,又看向张二奎:“你呢?”
“哥,我也挑好了。”张二奎瓮声瓮气地说,“都是咱们沐家村最能打、最靠谱的,好几个都是以前跟你一起进山打猎的老伙计,绝对信得过!”
“好。”沐添丁很满意,“明天一早,你们就把这二十个人召集起来,由我亲自给他们开会,立规矩。然后,立刻进驻黑瞎子沟,开始清理场地,修建营地。记住,从他们进入黑瞎子沟的那一刻起,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吃喝拉撒,都得在里面!”
这个命令,让在场的人都感到了事情的严肃性。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生产任务了,这简直就是军事化管理。
“另外,”沐添丁继续说道,“为了保密,对外,咱们就宣称,要在黑瞎子沟建一个新的养猪场。所有参与建设的村民,也都按这个口径说。谁要是问起,就说是为了响应号召,发展集体经济。老支书,这个宣传工作,您来负责,一定要做到天衣无缝。”
“没问题!”老支书郑重地点头。
“周工,”沐添丁最后看向周文海,“场地建设和育苗棚的设计,你全权负责。需要什么材料,需要多少人,你列个单子出来,我让老三去办。钱不是问题,但质量,必须是最好的!”
“是!保证完成任务!”周文海激动地站了起来。
一场分工明确、责任到人的秘密行动,就这样部署完毕。
会议结束后,王大疤瘌没有立刻离开。
他看着沐添丁,搓了搓手,脸上带着点讨好的笑:“那个……沐社长,还有个事,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说。”
“你看啊,这五十斤种子,是咱们两个村的宝贝。这育苗成功了,将来肯定是要移栽到大田里的。咱们那三千亩地,土壤情况不一样,有的地方肥,有的地方瘦。这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金贵的参苗,肯定得种在最好的地里,对吧?”
沐添丁看着他,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王大疤瘌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咱们红旗岭那边,靠河的那一片,都是新淤出来的黑土地,肥力足。我觉得,到时候可以优先考虑把参苗往那边移栽。这样,产量高,长势好,对咱们整个联合社都有利。您看呢?”
沐添丁心里冷笑一声,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王大疤瘌这番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句句都是为了集体利益着想。但沐添丁一眼就看穿了他的真实意图。
联合社的分红,是按照各自村子的产出和贡献来计算的。红旗岭占七成,沐家村占三成。如果人参这种价值最高的作物,大部分都种在了红旗岭的地里,那将来产生的利润,大头自然也就进了王大疤瘌和他村里人的腰包。
他这是想提前抢占最有利的资源。
沐添丁没有当场戳穿他,只是淡淡地说:“王副社长考虑得很周到。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现在,咱们的首要任务,是把苗育好。苗都出不来,说别的都是白搭。”
他话锋一转:“至于将来种在哪儿,不是你我说了算,要听专家的。周工会根据每一块土地的详细检测数据,制定出最科学的种植方案。哪里最适合种人参,就种在哪里。一切,以科学为依据,以联合社的整体利益最大化为原则。这一点,我想王副社长应该没有意见吧?”
沐添丁一番话,软中带硬,直接把王大疤瘌的话给堵了回去。
他把“科学”和“集体利益”这两顶大帽子一扣,王大疤瘌还能说什么?他要是再争,就显得是自己有私心了。
王大疤瘌的脸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笑容:“对对对!沐社长说得对!是我心急了。一切听专家的,听科学的!我没意见,完全没意见!”
“那就好。”沐添丁站起身,“时间不早了,王副社长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好,好,那我先走了。”王大疤瘌讪讪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一直没说话的沐老三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老小子,贼心不死啊。刚有点好事,就惦记着往自己碗里划拉。”
沐添丁重新坐下,端起那杯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一口:“有私心,是正常的。没私心,那才叫不正常。只要他的私心,能被我们利用,能为我们的大局服务,那就不是坏事。”
他心里清楚得很,王大疤瘌这种人,是不可能完全被驯服的。对付他,不能光靠打压,也不能一味拉拢。必须像放风筝一样,手里的线时而松,时而紧,让他能飞,但永远飞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今天他提出这个问题,正好也给沐添丁提了个醒。
联合社内部的利益分配机制,必须尽快进一步细化和明确。尤其是在“长白山一号”这个项目上,绝不能再沿用之前那个粗放的七三分成方案。否则,迟早会因为分赃不均,而导致内部分裂。
这件事,必须提前布局。
“老三,”沐添丁放下茶杯,“明天你去县城,帮我办两件事。第一,去新华书店,把所有能买到的关于《公司法》、《会计法》的书,都给我买回来。第二,去打听一下,县里有没有那种专门帮人处理法律和财务问题的‘顾问’或者‘代办’。”
沐老三一愣:“哥,你买那些书干啥?还找什么顾问?咱们自己干不就完了?”
“我们自己干,是土八路的搞法。现在,咱们的摊子越来越大,马上还要跟省里、跟大公司打交道,再用老一套,迟早要出问题。”沐添丁的目光深远,“我们必须学会用最先进、最规范的方式来管理我们的事业。规矩,从一开始就要立好。这样,将来不管是谁,想在里面浑水摸鱼,都没那么容易。”
他知道,在这个年代,专业的法律和财务人才凤毛麟角。但他必须未雨绸缪。他要建立的,是一个现代化的企业,而不是一个靠江湖义气和人情关系维系的草台班子。
王大疤瘌的野心,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联合社管理上的漏洞。沐添丁必须赶在矛盾爆发之前,把这些漏洞,一个个都堵上。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寂静的雪地上。
沐添丁知道,从明天开始,黑瞎子沟将不再平静。而整个联合社,也将在机遇和挑战的交织中,驶向一个全新的,也是更加波涛汹涌的未来。
他拿起桌上的铅笔,在一张白纸上,缓缓写下了四个字:
“制度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