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雨,像天上的河决了口,没日没夜地往下倒。下了半个多月,整个杨柳镇都泡在了一片水汽里,墙角长出了青苔,屋梁上的木头也像是能拧出水来。
长江的水位,一天一个样。起初是浑黄的江水漫上了滩涂,淹没了江边的柳树林。
后来,水面几乎与江堤齐平,像一头被圈在栏里的巨兽,焦躁地打着转,用身体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脆弱的土石。
孙大成已经十几天没有回过家了。他和队里的几十个民兵,就吃住在江堤上。白天,他们穿着蓑衣,扛着铁锹,在堤上巡逻。哪里有渗水的迹象,他们就用黄泥和草袋去堵;哪里出现了管涌,沙袋就一包一包地填进去。
晚上,他们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轮流打个盹,耳朵却始终竖着,听着江水的咆哮和雨点击打油布的单调声响。
他的脸被风雨刮得起了皮,嘴唇干裂,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布满了血丝。人瘦了一大圈,只剩下一副骨架,但那副骨架,却像铁打的一样,直挺挺地立在风雨飘摇的江堤上。
他就是这道堤坝的魂。只要他还站着,身后民兵们的心就乱不了。
这天下午,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像一块铁。孙大成正带着人,把一排新砍的木桩打进堤坝的迎水面,想借此减缓水流的冲击。
泥浆没过了他的膝盖,每抬一次脚都十分费力。他抡起一把大锤,喊着号子,一锤一锤地砸在木桩顶上。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从他额头流下来,淌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大成!孙大成!”
一个焦急的声音从堤坝的另一头传来。孙大成停下手,用手背抹了把脸,眯着眼望过去。是尹其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地里跑着,身上那件干部服沾满了泥点,狼狈不堪。
孙大成心里咯噔一下。尹其怀轻易不来堤上,他一来,准没好事。
“书记,出啥事了?”他把大锤往地上一插,迎了上去。
尹其怀跑到跟前,扶着膝盖喘了半天粗气,脸色白得像纸。
“县上……县上刚下的命令。”
他声音发颤,像是说出这句话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要……要泄洪。”
“泄洪?”孙大成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大锤砸了一下。他一把抓住尹其怀的胳膊,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
“往哪儿泄?!”
尹其怀被他抓得生疼,却没挣扎,他抬起头,不敢看孙大成的眼睛,目光飘向了堤坝后面那一片绿油油的稻田。
“命令……命令我们柳树湾,还有下游的吴家庄、李家铺,所有村子,全部撤离。今天天黑之前,必须全部转移到天门山上去。”
孙大成的身子晃了一下。他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他顺着尹其怀的目光看过去。那片稻田,是他带着三队的社员们,一寸一寸平整出来的。田里的稻子,已经抽穗了,绿油油的,长得齐刷刷的,像一片绿色的地毯。
再过两个月,就能收割了。那是全村人一年的口粮,是孩子们碗里的饭,是老人们过冬的指望。
现在,要把它淹掉?
“不行!”
孙大成嘶吼起来,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像扭曲的蚯蚓。他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野兽,对着尹其怀咆哮:“这堤还能守!我们守了十几天都守住了!再给俺们三天,不,两天!只要雨停了,水位就能下去!不能淹!这庄稼一淹,大伙儿下半年吃什么?!”
他的吼声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带着绝望和不甘。周围的民兵们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默默地围了过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痛苦。
“这是命令!”
尹其怀的眼圈也红了,他何尝不心疼。这片土地,他也爱得深沉。可他更清楚,一旦这绵延几十里的主堤决口,下游的县城,几十万人的身家性命,就全完了。
“大成,我求求你,你清醒一点!这不是我们一个村的事!这是为了保住下游!舍小家,保大家,这个道理你还不懂吗?!”
“俺不懂!”
孙大成双眼赤红,像一头发怒的公牛。
“俺只知道这地里的粮食是俺们一滴汗一滴汗换来的!俺只知道俺要是现在走了,就是把全村老少的命根子扔进水里!俺不走!死也要死在这堤上!”
“你混账!”
尹其怀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孙大成的鼻子骂道。
“你是队长!你现在要带头抗命吗?我告诉你,孙大成,必须撤!一个人,一头牲口,都不能少!这是死命令!”
“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孙大成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
“没有法子了……”
尹其怀的声音也软了下来,充满了无力感。
“快组织人撤吧。就撤到天门山,那里地势高。等洪水过去,我们就回来,重建家园!”
“重建家园……”
孙大成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前却是一片汪洋。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洪水漫过田野,吞噬房屋的景象。他好几个日夜没合眼,全靠一股气撑着,这口气,就是守护身后的庄稼。现在,这口气被抽走了。
天空中,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了浓重的乌云,紧接着,一声炸雷在头顶响起。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再次倾泻而下,砸在人脸上,生疼。
孙大成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喘不上气来。
他那铁塔般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几下,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了泥浆里。
“大成!”
“队长!”
江堤上,响起一片惊慌的呼喊。
撤离的命令像瘟疫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柳树湾。村里的广播喇叭里,一遍遍播放着尹其怀嘶哑的声音,催促着人们尽快转移。
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整个村庄都炸了锅。哭喊声、咒骂声、孩子的啼哭声、牲畜的嘶鸣声,混成一片。
人们从屋里冲出来,脸上带着茫然和绝望。他们不愿相信,自己世代居住的家园,马上就要变成一片泽国。
但没人敢违抗命令。在那个年代,组织的决定就是天。
人们开始疯了似的收拾东西。锅碗瓢盆,铺盖衣裳,还有那刚刚孵出来的一窝小鸡,舍不得丢下的老黄狗……但能带走的东西太少了。
更多的人,只是站在自家的门槛前,最后看一眼那熟悉的院墙,那棵老槐树,那片菜园子,然后默默地流下眼泪。
王玉霞在学校里也接到了通知。她迅速把女儿孙月用一件旧棉袄裹好,背在背上,又把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点干粮打成一个小包袱。她冲出宿舍,加入了逃难的人流。
雨下得太大,路已经变成了河,泥水没过脚踝。人们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外的高地走。
孙月趴在妈妈的背上,小小的身子被雨淋得冰凉,她吓得不敢哭,只是把脸紧紧地埋在妈妈的脖颈里。
整个柳树湾,连同下游的几个村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绵延数里的迁徙队伍。他们像一群被洪水驱赶的蚂蚁,沉默而悲伤地,朝着远处那座在风雨中若隐若现的天门山挪动。
就在最后一批村民撤离柳树湾,登上天门山山脚的第二天凌晨,一声沉闷的、如同地壳撕裂般的巨响,从江堤的方向传来。那声音穿透了雨幕,传出几十里远,让所有在睡梦中的人都惊醒了。
人们不顾一切地冲出简陋的窝棚,爬上山顶的最高处,朝家的方向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呆住了。
长江大堤,那个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屏障,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那缺口像一张贪婪的巨口,疯狂地吞噬着江水。浑黄的江水不再是缓缓上涨,而是形成了一道几米高的水墙,以雷霆万钧之势,咆哮着、翻滚着,向着广袤的平原扑来。
那不是水,那是一头挣脱了锁链的黄色巨龙。它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最先被吞噬的,是江边的田野。稻田,在水墙面前,连一丝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瞬间就被淹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是村庄。
人们眼睁睁地看着那熟悉的轮廓被洪水一点点蚕食。水头冲进村子,激起一人多高的浪花。那些土坯的房子,像纸糊的一样,连晃都没晃一下,就轰然倒塌,被卷入浊流。
砖瓦房坚持得久一些,但很快,洪水漫过了屋檐,只剩下一个个黑洞洞的屋顶在水面上挣扎,像一座座小小的坟冢。然后,一个个屋顶也相继被漩涡吞噬。
村口的老槐树,在洪水中剧烈地摇晃,像一个不屈的老人,最终还是被连根拔起,卷带着倒下。
有人看见小动物,伸长了脖子,发出悲惨的哞叫,很快就被一个浪头打翻,再也没有浮上来。
不到一个时辰,柳树湾、吴家庄、李家铺……几个镇子,连同万顷良田,彻底从地平线上消失了。放眼望去,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无边无际的汪洋。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木板、房梁、死去的牲畜,还有各种各样的家具杂物。
天门山,成了一座孤岛。
山顶上,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绝望的抽泣声在雨中此起彼伏。
男人们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女人们抱着孩子,泪水和着雨水,无声地滑落。家,没了。一辈子的心血,一夜之间,化为了乌有。
天门山上,到处都是临时用油布和木棍搭起的简陋帐篷。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味和烟火的气息。人们挤在一起,分享着所剩无几的食物,用茫然的眼神看着山下那片依然在缓缓上涨的洪水。
孙大成是在一个这样的帐篷里醒来的。
他一睁眼,看到的是陌生的、昏暗的油布顶棚。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头疼得像是要裂开。
“你醒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转过头,看到了王玉霞那张写满了憔悴和担忧的脸。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像黑夜里的星辰,专注而明亮地看着他。
“玉霞……”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的地铺上,身上盖着一床潮湿的被子。
“别动,你发烧了。”
王玉霞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她把一块用冷水浸过的布巾,轻轻地放在他的额头上。
“你昏迷了两天了,可把我跟月儿吓坏了。”
孙大成这才看到,女儿孙月就睡在他身边,小小的身子蜷缩着,小脸上还挂着泪痕,睡得极不安稳。
他想起了那场雨,那道命令,那片被放弃的稻田。记忆像洪水一样涌入脑海,他胸口又是一阵剧痛,猛地咳嗽起来。
“别想了,都过去了。”
王玉霞扶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尹书记说了,我们这里泄洪,是保住了全县。舍小家,为大家……我们这里虽然淹了,但保住了更多的人。你就不要再想了,好不好?”
她把自己的脸颊贴在孙大成滚烫的额头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安抚他内心的灼痛。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一根羽毛,小心翼翼地拂过他心里最痛的伤口。
孙大成不说话,只是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帐篷顶。
他这个刚强的男人,在战场上没倒下,在逃亡路上没倒下,在最苦最累的工地上没倒下,此刻却病得像个孩子。那场洪水,不仅冲垮了家园,也冲垮了他心里的堤坝。
“爸爸……”
睡梦中的孙月被咳嗽声惊醒,她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爸爸醒了,立刻扑了过去。
“爸爸,那水怪是不是太厉害了?把我们的房子都吃掉了。等月儿长大了,帮你去打!”
小丫头挥舞着小拳头,鼓着嘴,一脸认真地说道。
听到女儿天真的话语,孙大成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女儿的头。
雨还在下,没有停歇的迹象。几天后,县上的慰问队伍,冒着风雨,划着船,终于来到了天门山。他们带来了粮食、药品和帐篷。
队伍的负责人,是一个穿着雨衣,身姿挺拔的女人。她指挥着工作人员分发物资,安排医生给生病的人看病,声音清亮,干脆利落。
“一定要做好防疫工作!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天气又潮湿,最容易发生传染病!”
她对随行的医生严肃地交代着。
这个女人,正是县委书记林曼依。
安顿好一切后,她向一个村干部打听了孙大成的下落,然后踩着泥泞,找到了他所在的那个小帐篷。
她掀开帘子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地铺上,面如死灰的孙大成。
“孙大成。”
她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王玉霞正要给孙大成换额头上的毛巾,看到来人,立即站了起来:“林书记!”
林曼依的目光在王玉霞和孩子身上扫过,最后还是落回到孙大成身上。她没有回答王玉霞,而是径直走到地铺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我们当年的孙队长。”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
“怎么,家被水淹了,就躺在这里等死?遇到一点挫折就跟个娘们儿一样,躺在地上装死了!”
她的话像一把尖刀,又冷又硬,直直地插进孙大成的心里。
王玉霞脸色一变,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林曼依一个眼神制止了。
孙大成缓缓地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她的脸庞比几年前更加成熟,眼神也更加锐利,但那股子咄咄逼人的劲头,一点也没变。
她伸手指着帐篷外面,声音陡然拔高:“你看看外面!几千口子人,家没了,地也没了,一个个都像丢了魂一样!他们需要的是什么?是一个能带着他们活下去的领头人!不是一个躺在这里哼哼唧唧的病秧子!孙大成,你要是个男人,就给老娘站起来!”
林曼依说完,站起身,不再看他一眼,转身掀开帘子,走进了风雨里。
帐篷里,只剩下孙大成和王玉霞。王玉霞看着丈夫,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孙大成却慢慢地,用胳膊支撑着,一点一点地,从地铺上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