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的风,和往年不一样。吹在人脸上,是热的。
这股热风,从报纸上,从广播里,从县里开会回来的干部嘴里,吹遍了中国的每一寸土地,也吹进了刚刚从洪水泥沼里爬起来没几年的柳树湾。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年。孙月已经七岁了,扎着两个小辫子,跟着村里的大孩子,每天最盼望的不是回家,而是去村头大队部旁边新盖的大食堂。
家家户户的烟囱,都不再冒烟了。铁锅、铁盆,甚至连门上的铁环、箱子上的铜锁,都上交了。
村后头的空地上,用黄泥和砖头垒起了几个奇形怪状的土高炉,日夜烧着通红的火,要把这些铁疙瘩炼成好钢,好让国家“赶英超美”。
杨柳镇也改了名字,叫杨柳公社。柳树湾村,就成了杨柳公社底下的一个生产大队。
孙大成还是三队的队长,但现在这个队长,管的事不多。种地,听大队统一号令;吃饭,全队都去食堂吃大锅饭。
他每天就是带着社员们下地,跟在红旗后面,听着高音喇叭里“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歌声,干着仿佛永远也干不完的活。
日子看起来是红火的。墙上刷满了标语,“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红字,比太阳还晃眼。
食堂刚开办那会儿,顿顿都是干饭,偶尔还能见着肉星,孩子们吃得满嘴流油,大人们也觉得省了自家开火的麻烦,干活都格外有劲。
可孙大成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他看着那些土高炉,烧了几天几夜,最后扒拉出来的,都是些黑乎乎、满是窟窿的铁渣渣,根本不能用。
他看着食堂里,一盆盆的饭菜抬进去,又有一桶桶的泔水抬出来,那里面,尽是没吃完的米饭和菜叶。
他跟王玉霞说过这事。王玉霞是公社小学的校长了,见识比村里人多,可她也只是锁着眉头,让他少说。
如今这风头,说错了话,是要挨批斗的。
孙大成便不说了。他只是每天去食堂吃饭时,会死死盯着女儿孙月的饭碗,看她有没有把饭吃完。
五月,麦子开始泛黄,早稻也开始抽穗,丰收在望。公社里开会的次数,也越来越密集。每一次,尹其怀从公社回来,脸色就难看一分。
他不再是那个在洪水过后,能挺直腰杆,因为上缴了金银而被县里表扬的书记了。
柳树湾底子薄,地也算不上肥,产量在整个公社里,年年都是垫底。尹其怀去开会,头都抬不起来。
这天,公社又要各个大队上报预估产量。尹其怀开会回来,就把几个队长都叫到了大队部。他没说话,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屋子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
“书记,又有啥指示?”一个队长忍不住问。
尹其怀把手里的烟屁股狠狠摁在桌上,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公社下了死命令,今年,咱们公社要放个大卫星!每个大队,都不能拖后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水稻亩产,最低的指标,是两千斤!”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连烟雾都仿佛凝固了。
两千斤?
大家都是种了一辈子地的庄稼汉,自家地里能出多少粮食,心里跟明镜似的。柳树湾最好的水田,风调雨顺的年头,撑死了,一亩地也就能打个六百斤谷子。两千斤,那是天方夜谭。
“书记,这……这不是开玩笑吧?”有人结结巴巴地问。
“开玩笑?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
尹其怀瞪起眼。
“陈家村大队,人家已经报上去了,亩产两千五!隔壁红旗大队,更厉害,说他们有块试验田,能冲三千斤!”
孙大成一直沉默着,听到这里,他开了口,声音又低又沉:“我去公社接玉霞,路上特意拐到陈家村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他们那块要放卫星的田,田埂边上,堆着好几堆刚割下来的稻子,都用草席盖着。”
孙大成慢慢地说道。
“我问了,他们说那是挑出来做种的。可我看得清楚,那些稻子,根上还带着新泥。他们是把好几亩田的稻子,都割下来,准备密密地插到那一亩田里去,等人来检查。”
他这话说完,屋里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种事,大家有所耳闻,但从孙大成嘴里说出来,就变得无比真实。
“胡说!”
尹其怀猛地一拍桌子,也不知是在骂孙大成,还是在骂陈家村的人。
“人家先进大队的事,你少在这儿瞎猜!”
“我不是猜。”
孙大成抬起头,迎着尹其怀的目光,眼神像钉子一样。
“书记,咱们都是庄稼人,一亩地到底能打多少斤,你比我清楚,我比他也清楚。撑死了六百斤。报两千斤,剩下的那一千四百斤,从哪儿来?从天上掉下来吗?”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众人心上。
“现在全国到处都在放卫星,说亩产上万斤。这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可这牛吹出去了,公粮就得按着你吹的牛皮去交。交不够,就得拿社员的口粮去抵。到时候,我们食堂的锅里,还能有米下吗?我听说,有的地方,已经开始饿死人了!”
“孙大成!”
尹其怀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指着孙大成的鼻子。
“你不要在这里危言耸听,动摇人心!这是政治任务!你懂不懂!”
“我不懂什么政治任务。”
孙大成站了起来,他个子高大,投下的阴影几乎把尹其怀完全笼罩住。
“我只知道,要是按两千斤报上去,交完公粮,咱们柳树湾几百口人,就得准备喝西北风了。书记,你当这个家,你得为大家伙的肚子想一想!”
屋子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其他几个队长都低着头,不敢说话。他们心里都认同孙大成的话,可谁也不敢像他这样,明晃晃地跟书记顶牛。
尹其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当然知道孙大成说的是实情。可是,他这个大队书记,实在是当得太憋屈了。
每次去公社开会,人家都是报喜,这个超产,那个放卫星,就他,永远是检讨,永远是拖后腿的典型。那种在几十上百人面前抬不起头的滋味,比挨顿打还难受。
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语气软了下来,几乎带着一丝恳求:“大成,这些事,我都知道。可是……我不想再当倒数第一了。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咱们……咱们就不能……做个倒数第二?行不行?”
孙大成看着他近乎哀求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忍,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态度没有丝毫松动。
“书记,这不是脸面不脸面的事。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们从洪水泥里爬出来,好不容易才活下来。不能因为这虚头巴脑的名声,再把自己活活饿死。”
尹其怀不说话了,他把头埋在双臂里,肩膀微微耸动。他想起了那场大水,想起了村民们站在泥沼前茫然无措的脸,想起了孙大成病得打晃还扛着米袋子的身影。
许久,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行……我听你的。”
他声音沙哑,像是瞬间老了十岁,“就按六百斤报。妈的,这倒数第一,老子当定了!谁爱当先进谁当去,我不能让我手底下的人饿肚子!”
会议不欢而散。
孙大成走出大队部,夏日的阳光刺眼,他却觉得身上发冷。他赢了这场争吵,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他路过村后的土高炉,几个年轻后生正赤着膀子,满头大汗地用铁棍捅着炉膛,嘴里还兴奋地喊着号子。炉火映红了他们年轻而盲目的脸。孙大成摇了摇头,没说话,径直往食堂走去。
还没到饭点,食堂里却已经排起了长队。队伍比前几个月长了许多,人们脸上的表情,也没了当初的兴奋,多的是一种焦灼的等待。
孙大成挤到窗口,看到掌勺的胖婶,正拿着大勺,小心翼翼地往每个人的碗里舀着稀粥。那粥,清得能照出人影,里面零星飘着几片菜叶。
“婶儿,今天怎么喝这个?”
孙大成问。
胖婶抬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大成啊,你还不知道?食堂的米,快见底了。上面的新粮还没拨下来,旧粮也吃得差不多了。尹书记让先省着点吃,一天两顿稀的,撑到夏收。”
孙大成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端着一碗清可见底的粥,走到角落的桌子旁。王玉霞和孙月已经坐在那里了。孙月正拿着小勺,努力地想从碗里捞起几粒米,小小的眉头皱成一团。
孙大成没动,他看着女儿,然后端起自己的碗,一饮而尽。那稀粥滑过喉咙,没有丝毫饱腹感,反而勾起了胃里更强烈的饥饿。
他放下碗,对王玉霞说:“玉霞,你明天回学校,想办法,看能不能从镇上弄点红薯干,或者什么能填肚子的东西回来”
王玉霞愣住了:“你要干什么?”
这是违反规定的做法,王玉霞不得不慎重,孙大成最终没有说什么,他怕王玉霞担心。
孙大成站起身,揉了揉女儿的头发。
“月儿,明天我送你去学校,跟着妈妈吃食堂”
孙大成可以自己挨饿,但是不能让自己的女孩挨饿,跟着王玉霞应该不会挨饿。
那台崭新的手扶拖拉机,是柳树湾最值钱的家当。开春的时候,靠着它,把全大队的土地都深耕了一遍。可现在,它静静地停在库房里,柴油桶也快空了。
孙大成走进库房,抚摸着拖拉机冰冷的铁皮。他想起三年前,开着这台铁牛,载着妻儿和满车的希望回村的那个夜晚。那时的“突突”声,仿佛还在耳边。
可现在,希望在哪里?
他默默地检查着拖拉机的每一个部件,给缺油的地方上油,把松动的螺丝拧紧。他干得很仔细,仿佛这是眼下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夜幕降临,村子渐渐安静下来。远处,土高炉的火光,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在黑暗中睁着它贪婪的眼睛,映得半边天都泛着不祥的红光。
孙大成走出库房,锁好门。他没有回家,而是绕到了村外,走进了自家的自留地。
人民公社化之后,自留地也被收归了集体。但孙大成还是习惯性地会来这里看看。地里种着集体的红薯,藤蔓长得郁郁葱葱。他蹲下身,扒开湿润的泥土,手指触碰到一个硬邦邦的、正在茁壮成长的果实。
他心里盘算着,离红薯成熟,还有一个多月。离水稻收割,也还有二十多天。
这二十多天,怎么熬过去?
他站起身,望向村子的方向。家家户户都黑着灯,只有食堂和那几座土高炉还亮着。整个柳树湾,像一头被掏空了内脏的巨兽,只剩下一个空洞的、集体主义的躯壳。
一股深重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可以顶撞书记,可以阻止那荒唐的“放卫星”,可他挡不住这股席卷一切的、疯狂的时代洪流。
他是一个人,一双拳头,又能做什么呢?
他不知道在田埂上站了多久,直到深夜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腿。他才迈开沉重的步子,朝家里走去。
推开门,屋里没有点灯。王玉霞和女儿已经睡了。他摸黑走到炕边,脱了衣服躺下。女儿在梦里翻了个身,小嘴砸吧了一下,像是在回味什么美味。
孙大成侧过身,睁着眼睛,毫无睡意。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那碗清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看到了食堂里村民们麻木而焦灼的脸,看到了尹其怀那张愁苦无助的脸。
他攥紧了拳头。
不,不能就这么等着。等着夏收,等着饿死。
必须要想办法。一定要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