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成放慢了车速回头问道:“你这是把供销社搬空了?”
风还是有点大,我欲想搂住自己的女儿喊道:“我哪有那本事。这米和那块腊肉,是翠花送来的。她说她忘不了曾经的腊肉!”
她又指了指旁边一个用旧布盖着的包袱,“还有这个,是蔡梅托人从县里捎来的,都是些棉布和孩子穿的衣裳。她说天冷了,怕月儿冻着。”
王玉霞要送达成停下拖拉机。
小心翼翼地抱起一个盖着破棉袄的小筐子。筐子里传来一阵细细的、叽叽喳喳的叫声。她掀开棉袄一角,只见十来只毛茸茸的、嫩黄色的小鸡和小鸭挤在一起,正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
“这个,是文镇长送的。”
王玉霞的眼里也闪着光。
“他说,房子没了,地也没了,但日子总要过下去。有了这些鸡鸭,开了春,下了蛋,家里就有了活泛气儿。”
孙大成看着那些鲜活的小生命,心头猛地一热。翠花,蔡梅,文镇长……这些人的脸在他脑海里一一闪过。一场洪水,把柳树湾冲得一干二净,可冲不垮人与人之间的情分。
他嘴笨,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只觉得一股暖流从胸口一直涌到眼眶。这世道,再难,也总有拉你一把的手。真应了那句老话,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行了,别傻站着了。”
王玉霞把筐子盖好。
“咱们赶紧回去吧!”
孙大成跳回驾驶座,在一阵“突突突”的轰鸣声中,拖拉机载着一家人和满车的希望,驶出了杨柳镇。
冬夜的路,坑坑洼洼,被车灯照出一道昏黄的光带。拖拉机开不快,一路颠簸,像个喝醉了酒的铁牛。
孙月却一点不怕,她站在爸爸身前,小手紧紧抓着冰冷的铁扶手,小脸被寒风吹得通红,眼睛却亮晶晶的,看着前方不断后退的黑暗,嘴里发出兴奋的叫声。
王玉霞坐在车斗里,用棉被把自己和那些物资裹得严严实实。她看着丈夫宽阔的背影,在颠簸中稳如泰山,心里就觉得无比踏实。
拖拉机的声音在寂静的旷野里传出很远。快到柳树湾村口的时候,一些睡不着的村民听到了这陌生的动静,纷纷从新盖的茅草屋里探出头来。很快,几个胆大的半大孩子,循着声音跑了过来。
“是拖拉机!”
“孙队长开着拖拉机回来了!”
孩子们跟在拖拉机后面,又叫又跳,像是过节一样。这台红色的铁家伙,是洪水过后,村里迎来的第一件崭新的、带着力量的东西。
它那强劲有力的“突突”声,像是在宣告,柳树湾的日子,不会就这么沉寂下去。
拖拉机坑坑洼洼地开到新建的、还散发着湿土气息的大队部门口,孙大成却停住了。
他看到,大队部前的空地上,竟然停着一辆绿色的军用卡车。车上的篷布已经掀开,几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正和村里的民兵一起,往下面卸着一袋一袋的物资。面粉,大米,还有一桶桶的豆油,在卡车的车灯光下,堆成了一座小山。
“大成!”
尹其怀听见拖拉机的声音,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一眼看到孙大成和那台崭新的拖拉机,眼睛顿时一亮。
“好家伙!你把这宝贝疙瘩开回来了!”
他激动地拍了拍拖拉机的铁轮子。
“书记,这是镇政府奖励给咱们村的,文镇长特批,先给咱们村开春耕地用!”
孙大成跳下车,声音里也透着兴奋。
尹其怀连连点头,脸上的喜色却很快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他转过身,指着那辆军用卡车,声音一下子就哽咽了,眼眶瞬间红了一圈。
“大成,你……你知道这车东西,是谁送来的吗?”
孙大成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心里一愣。
尹其怀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又带着无比的骄傲:“是桃花!是桃花那死丫头!还有蔡竹、蔡兰、杏桃那几个女娃子!她们几个在外面当兵,听说了家里的事,把……把自己所有的津贴、工资,一分不剩,全凑在一起,买了这些东西,托部队的车给送回来的!”
“这个死丫头……还算有点良心!”尹其怀红着眼睛,嘴里骂着,脸上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孙大成的心,像是被重重地撞了一下。桃花,蔡竹,蔡兰,杏桃……这些名字,他太熟悉了。
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在训练场上,那些晒得黝黑、满身是泥,却咬着牙不肯认输的姑娘。一转眼,她们都成了保家卫国的军人。
他没想到,在村子最难的时候,是这些他亲手带出来的兵,从千里之外,送来了最及时的温暖。
“不错!这几个丫头,都有出息了!”
孙大成由衷地感到欣慰和骄傲。
“都没忘了根,没忘了家乡。消息怕是不灵通,幸好赶在过年前送到了,这下,大家都能过个好年了!”
他想起了翠花送来的腊肉,蔡梅捎来的棉布,心里感慨万千。无论是留在镇上的,还是去了县城的,还是远在天边当兵的,这些从柳树湾走出去的人,心里都还装着这片受了灾的土地。
“何止是有良心!”
尹其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宝贝似的捏在手里,又像是要跟人炫耀,又像是在发牢骚。
“你说桃花这丫头,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总算还没忘了我这个爹!她信上说,她在部队医院里……结婚了!就这么一封信!你说,她眼里还有我这个当爹的吗?还有你这个当教官的吗?连女婿长啥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我这个老丈人都不知道!”
尹其怀嘴上数落着女儿,可那眉眼间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女儿长大了,有出息了,成家了,还惦记着家里,这比什么都让他高兴。
孙大成听了,也是一阵欣慰的笑。他拍了拍尹其怀的肩膀。
“好事!这是大好事!等她们往后探亲回来,你这个老丈人再好好考察!”
说着,他卷起袖子,大步走向那辆军用卡车。
“书记,别光顾着高兴了,赶紧下货,通知各家各户都来领东西!今晚就让大伙儿吃顿饱饭!”
“对对对!领东西!”
尹其怀也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开始喊人。
孙大成加入了卸货的队伍。他身上有伤病初愈的虚弱,但心里那股火热的劲头,让他浑身都是力气。一袋百十斤的米,他扛起来就走,脚下生风。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柳树湾。原本死气沉沉的村子,一下子活了过来。
家家户户的门都打开了,人们从屋里涌出来,脸上带着不敢相信的惊喜。当他们看到大队部门口那堆积如山的米面粮油,听到这些东西是村里那几个当兵的女娃子送回来的,许多人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桃花这孩子,有出息了!”
“咱们柳树湾没白养这几个好闺女!”
人们围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脸上的愁苦被喜悦和激动冲淡了。
分发物资的时候,再也没有了之前的争抢和混乱。人们自觉地排着队,眼里含着泪,也含着笑。
孙大成和尹其怀一直忙到深夜,才把所有物资都分发到每一户人家手里。整个村子,都飘散出久违的、淡淡的米香味。
人群散去,孙大成把拖拉机稳稳地停靠在大队部的墙边,仔细地盖上油布,然后把那把崭新的钥匙交给了尹其怀。
“书记,车你先收着,开春了,怎么用地里活,你来统一安排。”
尹其怀郑重地接过钥匙,紧紧攥在手心,点了点头。
孙大成这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往自己家走去。夜深了,天冷的像冰窖,呼出的气瞬间就结成了白霜。他家的茅草屋里,还透着一豆昏黄的灯光。
他推开那扇用木板临时拼凑的门,一股暖气夹杂着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屋子很简陋,泥地,土墙,屋里除了一张床和一张小桌子,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
但王玉霞已经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孙月早已在床上睡熟了,小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怀里紧紧抱着一件新衣裳。
“回来了。”
王玉霞正坐在小板凳上缝补一件旧衣服,看到他进来,便站起身。
“嗯。”
孙大成应了一声,走到炕边,脱下鞋,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脚。他看了一眼妻子单薄的衣衫和微微发红的手,心里一阵歉疚。
“这天是真冷了。等明儿个我得空,去江边的沙滩上砍些柳树条子,给你编个火桶,再烧点炭,你和月儿烤烤脚,能暖和点。”
王玉霞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饭菜放到桌上,白了他一眼,嗔道:“行了,我没那么娇贵。在学校那会儿,比这冷多了不也过来了。快趁热吃饭吧,给你温着半天了。”
桌上,是一碗白米饭,还有一盘炒鸡蛋,旁边还放着一小碟从镇上带回来的腊肉,被切得薄薄的,在油灯下泛着诱人的光。
孙大成坐在桌边,拿起筷子,看着眼前的饭菜,看着灯下妻子温柔的脸,一天一夜的奔波和疲惫,仿佛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家,虽然简陋,但只要人在,灯亮着,有口热饭吃,就比什么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