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孙大成已经醒了。他没有点灯,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炕上,睁着眼,看着窗户纸从漆黑变成灰白。
那股甜腻的腐臭味,仿佛还黏在他的鼻腔里,钻进他的肺里,让他每一次呼吸都感到一阵恶心。
大头娘那张被老鼠啃得残缺不全的脸,在他脑子里反复出现,像一幅永远也擦不掉的烙画。他把拳头攥得死死的,指甲掐进肉里,用疼痛来驱散那股令人窒息的眩晕。
不能再等了。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穿上衣服。王玉霞似乎被惊动了,在黑暗中迷迷糊糊地问:“天还没亮,你干啥去?”
“去队里看看。”
孙大成声音沙哑。
他没去队里,而是先去了大头家。天光熹微,那扇破门虚掩着。孙大成推开门,屋里空空如也,大头不见了,床底下那具尸体,也不见了。只有地上那片被尸水浸透的暗色泥土,和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臭味,证明着昨晚那惨绝人寰的一幕不是一场噩梦。
孙大成猜到,大头应该是趁着后半夜,偷偷把自己的娘给埋了。埋在了哪里,没人知道。也许是后山哪个不知名的土坡,也许是河滩的乱石堆里。
一个被活活饿死的老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连一块墓碑都不会有。
他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块。
回到家,王玉霞已经起来了,正在给孙月梳辫子。碗里照旧是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飘着几片昨天刚从地里掐来的红薯叶。
孙月看着碗里绿色的叶子,皱着小脸问:“妈,今天怎么吃草呀?”
王玉霞摸了摸女儿的头,柔声说:“这不是草,是菜叶,吃了长得高。”
孙大成一句话没说,端起自己的那碗,仰头就灌了下去。那点东西滑进胃里,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饥饿感反而像藤蔓一样,更紧地缠住了五脏六腑。
“玉霞,收拾一下,今天我送你和月儿去镇上。”
他放下碗,不容置疑地说道。
王玉霞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点了点头:“好。”
让她们去镇上,一来孙月到了上学的年纪,二来,也是最要紧的,家里能省下两份口粮。多两个人去吃学校的饭,柳树湾的米缸就能多撑半天。
孙大成去找了尹其怀。老书记一夜之间仿佛又老了十岁,眼窝深陷,两眼通红,显然也没睡好。
孙大成只说要送老婆孩子去镇上学校,顺便看看能不能给拖拉机弄点柴油回来。
尹其怀什么都没问,只是摆了摆手,从抽屉里摸出库房的钥匙递给他。
“去吧,路上小心点。柴油……能弄到就弄,弄不到……也别强求。”
他的语气里满是疲惫和无力。
孙大成拿着钥匙,发动了那台手扶拖拉机。熟悉的“突突”声再次响起,却再也没有了三年前载着希望回村时的那股劲头。声音在空旷的村子里回荡,显得有气无力。
王玉霞抱着孙月坐在车斗里,孙大成开着车,缓缓驶出柳树湾。
路还是那条路,但路两边的景象,却和几年前大不相同了。曾经郁郁葱葱的山坡,如今变得光秃秃的,像被剃了瘌痢头。
成片的树木被砍伐一空,都送去给那些日夜不熄的土高炉当了燃料。远处,几座高炉还在冒着黑烟,像大地身上丑陋的伤疤。空气里飘着一股烟火燎过的味道,呛人得很。
拖拉机颠簸着,孙月有些不舒服,蔫蔫地靠在王玉霞怀里。王玉霞搂紧女儿,看着丈夫宽阔而沉默的背影,眼神里满是担忧。
王玉霞的身体也不好,四年前的水灾中,她流产了,至此,也落下了病根。
她知道,昨晚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孙大成身上的那股死气,让她心慌。
到了杨柳公社,镇上的小学就在公社大院旁边。孙大成把车停在校门口,帮着王玉霞把简单的行李搬下来。
这一次,王玉霞没打算回娘家住。她爹王郎中的药铺早就不开了,如今也是靠着以前的一点积蓄过日子,家家都是计划供应,多一张嘴吃饭,就多一份艰难。
住在学校宿舍,至少吃住不用家里操心。
母女俩刚走进校门,看门的老大爷就从传达室里走出来,递给王玉霞一封信。“王校长,有你一封信,放好几天了。”
王玉霞接过信,有些意外。她的人际关系简单,除了娘家,很少有人会给她写信。她低头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地址,轻轻念了出来:
“石山县,福山公社,青龙大队,郭村……”
她念着,眉头就皱了起来。这地方,听都没听过。可当她的目光落在寄信人姓名那一栏时,脸色微微一变。那一栏是空的,但地址旁边,用铅笔歪歪扭扭地画了一个小小的、潦草的狼头。
王玉霞的心猛地一跳,连忙把信塞到孙大成手里,压低声音道:“大成,你看!这肯定是黄四郎寄来的!”
黄四郎!
孙大成心里一震,这个名字他快忘了。那个在柳树湾长大的野小子,他爹是当年被镇压的地主,成分不好。
但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刺头,打架是家常便饭。孙大成当年教女子护院队的时候,这小子也跟着学过几手拳脚,嘴上不服,却总“教官、教官”地叫他。
去年高中毕业,因为成分和名声问题,他没能考上大学,成了第一批下乡的知识青年,被分到了石山县那个犄角旮旯的山沟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算起来,快一年没消息了。
(注:知青下乡的高潮是在60年代末,黄四郎算是较早的一批)
孙大成看着信封上那个熟悉的狼头标记,那是黄四郎从小就喜欢画的。他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预感,三两下就撕开了信封。
信纸很粗糙,像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上面没有长篇大论,也没有问候寒暄,只有五个用钢笔写得力透纸背的大字,墨水似乎都洇开了,像是写字的人情绪激动,手在发抖。
“教官,救我!”
五个字的下面,还用铅笔画了一个流着两行眼泪的简笔画小人脸。落款处,龙飞凤舞地签着“黄四郎”三个字。
“救我!”
这两个字像两颗子弹,瞬间击中了孙大成的胸口。他脑子里“嗡”的一声,昨夜里积压的、关于饥饿和死亡的巨大悲愤,瞬间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黄四郎那张总是带着一丝桀骜不驯的年轻面孔,浮现在他眼前。那小子虽然浑,但骨子里不坏。他出了什么事?在那个叫郭村的地方,遇到了什么危险,才会写出这样一封绝望的求救信?
“我得去一趟!”
孙大成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把信纸捏成一团,转身就要往拖拉机走。
“我现在就去石山县!”
他忘了要去公社找文志远,也忘了柳树湾几百口人正等着他去要粮。此时此刻,他满脑子都是那句“教官,救我!”。
那是他的兵,是跟着他练过拳脚、叫过他教官的半个徒弟。他不能不管!
“你急什么!”
王玉霞一把拉住他,她的手很稳,声音也很镇定。
“你知道石山县在哪儿吗?离这儿几百公里!你开着拖拉机去?开到半路就得让人当盲流给抓起来!”
王玉霞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孙大成发热的头顶上。他停下脚步,喘着粗气,眼珠子通红。
“那怎么办?信上说救命!”
“你先冷静点。”
王玉霞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到他手里。
“这里是我攒的一点钱,还有几张粮票。你先把拖拉机开回村里,跟尹书记把假请了,就说要去外地看个亲戚,不然你人不见了,队里要出事的。你把拖拉机还回去,再赶回镇上坐车。”
她顿了顿,理着思路,继续说道:“我现在就去找刘翠花。她现在是公社副书记,管着公章。我让她给你开张介绍信,没有介绍信,你寸步难行,住店都住不了。你回来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办好了。”
孙大成看着妻子清亮而坚定的眼睛,狂跳的心慢慢平复下来。他知道,玉霞说得对。这个年代,没有组织的证明,一个人就是个黑户。他点了点头,把那个沉甸甸的布包揣进怀里,转身就往拖拉机跑。
“我爸也太慌了吧,临走都没亲我一下!”
孙月撅着小嘴,看着父亲火烧火燎的背影,很不高兴。
王玉霞蹲下身,搂住女儿,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没事,你爸心里有急事。估计他两个小时后就回来了,月儿,到时候妈让他好好亲你一下,好不好?”
“那说定了!”
孙月这才破涕为笑。
王玉霞拉着女儿的手,没有回宿舍,而是转身朝着不远处的公社大院走去。她的脸上没有了刚才的镇定,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
她了解孙大成,那是个把情义看得比命还重的男人。黄四郎一封信,就能让他不顾一切。她也了解这个世道,一个人跑到几百里外的陌生地方,谁也不知道会遇上什么。
孙大成开着拖拉机,一路狂奔。来时觉得慢吞吞的“突突”声,此刻听着却嫌太慢。
他恨不得这台铁牛能长出翅膀来。路两边光秃秃的山坡飞速向后退去,在他眼里,都变成了黄四郎那张流泪的脸。
回到柳树湾,他把拖拉机停回库房,锁好门,直接冲进了大队部。
尹其怀正对着一张报纸发呆,报纸上是通红的标题,“热烈庆祝某某公社稻谷亩产过万斤”。他看见孙大成去而复返,一脸惊慌,不由得站了起来:“大成?出啥事了?是不是镇上……”
“书记,我要请个长假。”孙大成打断他,开门见山。
“长假?去哪?”
“去石山县,看个远房亲戚,出了点事,得马上去。”
孙大成胡乱编了个理由。他不能说实话,知青的事情很敏感,万一牵扯到地方上的问题,他一个外村人跑去,就是多管闲事。
尹其怀盯着他看了半晌,孙大成脸上的焦急和决绝,不像是在说谎。他想起了昨晚的托付,心里一沉,以为孙大成这是被吓怕了,想躲出去。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像。孙大成不是那种会临阵脱逃的人。
“去多久?”尹其怀问。
“不知道,快则三五天,慢则十天半月。”
尹其怀沉默了。现在正是准备夏收的关键时候,三队离了他这个队长,肯定要乱。可他看着孙大成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昨晚,是这个男人顶住了压力,保住了柳树湾几百口人的口粮。今天,自己要是连一个假都不批,那也太不是东西了。
“行。”
尹其怀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他走到桌边,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介绍信上写了起来。他没写去石山县,只写了“兹有我大队社员孙大成,因公外出,请沿途关卡予以放行”
然后在落款处盖上了柳树湾生产大队的公章。
“光有大队的章不管用,你还得去公社盖个章才行。”
尹其怀把介绍信递给他。
“就说……就说我让你去县里拖拉机站,联系维修配件的事。”
孙大成接过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斤的纸,看着尹其怀。他没想到老书记这么痛快,还主动帮他把公社那一关的理由都想好了。
“书记……”他想说声谢谢,喉咙却有些发堵。
“别说了。”
尹其怀摆了摆手,重新坐下,背对着他,声音里透着一股萧索。
“早去早回。队里的活,我先帮你顶着。村里……你放心,只要我尹其怀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大伙儿饿死。”
孙大成没再多言,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大步走出了大队部。
他没有回家,直接沿着来时的路,朝着镇上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奔跑起来。
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路边的野草挂着晨露。远处,土高炉的黑烟依旧在升腾。饥饿、死亡、绝望,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这片土地。
而他,就像一只被激怒的困兽,正要冲出这张网,奔向一个未知的、同样充满危险的远方。他不知道在石山县等着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他必须去。
因为在那遥远的山沟里,有一个年轻人,用最绝望的声音,在向他呼喊。
教官,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