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县的局势,因吴永年在石塘里的强硬手腕和分化策略,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尽管张承宗阴毒的威胁仍在暗处如毒蛇般窥伺,但“新白册”所带来的赋税减轻,以及吴永年果断处置恶徒、勾销不公积欠的举动,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终究荡开了一圈涟漪。
一些胆大或实在被盘剥得活不下去的农户,开始试探性地按照“新白册”的数额,向由祁山兵士临时协助监管的征收点缴纳夏税。
数目不多,却意义重大。这标志着,张承宗试图构建的“赋税罢工”铁幕,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吴永年明白这仅仅是开始,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一方面,他加紧督促陈小莫等人,将更多清丈清楚的田亩数据录入“新白册”,并扩大张榜范围;另一方面,他行文周遇吉,请求增派小股精锐,化整为零,暗中护卫那些带头交税的“榜样”人家,防备张承宗的报复。
然而,张承宗似乎突然沉寂了下去。
预想中更激烈的反扑并未立刻到来,连市井间的流言蜚语都少了许多。
这种反常的平静,反而让吴永年心中愈发不安。他嗅到了一股风暴来临前,令人窒息的压抑。
吉安府外,周遇吉大营。
这种不安,在周遇吉这里得到了印证。
祁山快步走入中军帐,神色凝重:“都督,我们派往南昌方向的斥候回报,近日鄱阳湖水域看似平静,但夜间常有不明船只往来,吃水颇深,不似寻常渔舟货船。另外,南昌城内几家大商号,近期都在暗中大量收购药材、皮革,甚至……硫磺和硝石。”
周遇吉眼神骤然锐利。
药材皮革还可说是商贾寻常,但硫磺硝石……这是制造火药的必备之物!宁王想干什么?!
“还有,”
祁山压低声音。
“我们在南昌城内的眼线拼死传出消息,宁王府近日以‘修缮宗庙,演练礼仪’为名,向周边卫所‘借调’了一批精于弓马的仪卫,数量不下三百人。名义上是充实仪仗,但这些人入了王府后,便再未公开露面。”
“修缮宗庙?演练礼仪?”
周遇吉冷笑一声。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他这是在看准了朝廷忙于清丈,无暇他顾,在暗中积蓄力量,打磨爪牙!”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南昌的位置。
“宁王……其反心已如司马昭之心!他现在按兵不动,一是可能尚未完全准备好,二是在等,等一个契机,比如……江西清丈彻底激化民变,或是朝廷在其他方向出现纰漏。”
“都督,我们是否要立刻上奏朝廷,请求派兵弹压?”
祁山问道。
“不,”
周遇吉摇头,目光冷静得可怕。
“我们没有任何宁王谋反的直接证据。他的一切行为都可以用‘宗室仪轨’、‘商业往来’来搪塞。此刻上奏,打草惊蛇不说,还可能被反咬一口,说我们武将拥兵自重,构陷宗亲。”
他沉吟片刻,下令道:
“第一,加派斥候,严密监视南昌一切异动,尤其是兵马调动和物资囤积,但务必隐蔽,绝不能暴露!”
“第二,传令全军,外松内紧,战备等级提到最高!所有马匹、军械再次检查,确保随时可战!”
“第三,给吴永年去信,将南昌异动隐晦告知,让他心中有数。他在泰和的斗争,关乎钱粮,也关乎民心向背,绝不能败!他那里稳住了,宁王就少了一个作乱的借口!”
周遇吉深知,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江西上空凝聚。
宁王在暗中磨刀霍霍,张承宗在地方兴风作浪,而他和吴永年,一个手握利剑却需忍耐待机,一个深陷泥沼却要坚守阵地。
他们如同两道堤坝,一道明,一道暗,共同抵御着那即将到来的、足以颠覆一切的惊涛骇浪。
南昌,宁王府,密室。
朱宸濠并未如外界猜测那般焦躁,反而显得气定神闲。
他听着谋士李士实汇报各地“义士”来投、粮草军械暗中囤积的进展,嘴角带着一丝满意的笑容。
“王爷,吉安泰和那边,张承宗似乎暂时被那吴永年压制住了。”李士实略有忧色。
“无妨。”
朱宸濠把玩着一枚玉珏。
“张承宗成事不足,但他能搅得吴永年焦头烂额,牵制住周遇吉的部分精力,便足够了。本王本来也没指望他们这些地方豪强能成大事。我们的根基,不在田亩,而在……这鄱阳湖的万顷波涛,和这王府内蓄势待发的精锐!”
“那……我们何时……”
“急啥,”
朱宸濠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等。等朝廷在清丈这事上惹得天怒人怨,等咱们的‘老朋友’——两广、湖广的那些人,给咱们送来更确切的回应。更要等……咱们在京里的‘眼睛’被彻底拔掉之前,找到一个最完美的时机!”
他看向北方,眼神幽深。
他在赌,赌朝廷不敢在清丈未平之时,同时对他这位藩王动手。
他在等,等一个能让他的起兵,披上“被迫无奈”、“清君侧”外衣的最佳契机。
暗流在江西大地之下疯狂奔涌,侵蚀着帝国的根基。
堤坝上的守望者紧绷着神经,而制造洪流的人,则在黑暗中耐心地计算着引爆的时刻。
惊雷炸响之前,是死一般的寂静,而这寂静,正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