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县衙后堂,灯火摇曳,将吴永年疲惫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窗外,夜雨敲打着芭蕉叶,声音细密而急促,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白日里石塘里的“胜利”带来的些许振奋,早已被随之而来的、更庞大的阻力冲刷得七零八落。
张承宗的“赋税罢工”并未因几个爪牙被拿下而瓦解,反而以一种更隐蔽、更系统的方式渗透在征税的每一个环节。
“大人,”
陈小莫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无奈。
“今日前往各乡征收点核验,情况……不甚理想。胥吏们倒是不再公然推诿,但效率奇慢!核对一户田亩、计算其应纳钱粮,往昔半个时辰可毕,如今竟要拖拉半日!且算盘、笔墨、册籍,‘损耗’惊人,动辄短缺。更有甚者,那些原本表示愿按‘新白册’纳税的农户,今日又多有反悔,言称家中困难,恳请延缓……”
吴永年闭目揉了揉眉心。
他料到张承宗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想到对方的反击如此刁钻。
这不是明火执仗的抗争,而是利用胥吏系统对基层行政流程的绝对掌控,进行的一场无声的“软抵抗”。
他们像是一群潜入水底的蚂蟥,不声不响,却能让整个征税机器陷入瘫痪。
“还有,”
陈二牛补充道,脸色凝重。
“祁山将军派去暗中护卫那些带头农户的弟兄回报,昨夜又有三户人家院墙被泼了污秽之物,虽未伤人,但恐吓之意明显。而且……坊间开始流传新的谣言,说周都督的大军不日即将北上应对蒙古,无暇顾及江西。还说……陛下迫于清丈引发的民怨,已心生悔意,或将召回大人……”
谣言如毒雾,无形无质,却能侵蚀人心。
张承宗这是在多管齐下,既要瘫痪行政,又要恐吓百姓,还要动摇他吴永年的根基!
“好手段,真是好手段!”
吴永年睁开眼,眼中血丝更甚,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他张承宗是想用这泥潭,活活将我们耗死、拖垮!”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堂内踱步。
“我们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他拖,我们偏要快!陈小莫,你立刻从那些已清丈完毕、数据确凿的田亩中,筛选出张承宗及其核心党羽名下的隐田、诡寄田,单独造册,列出其历年逃避的税赋总额!他不是要抗税吗?本官就先参他一个‘欺隐田粮,累积巨万,抗纳国税’的大罪!将弹劾奏章,连同证据,以六百里加急,直送通政司,呈递御前!”
这是要将矛盾彻底公开化、白热化,把张承宗个人推到对抗国策的风口浪尖。
“老陈,”吴永年又看向陈二牛。
“你持我文书,再去见祁山将军,请他务必加派可靠人手,不仅要护卫农户,更要盯紧县衙的库房、账房以及所有与钱粮征收相关的关键节点!防止他们狗急跳墙,销毁账册,甚至制造事端!同时,传令下去,明日我亲自坐镇县衙户房,倒要看看,哪些胥吏敢在本官眼皮子底下‘损耗’、‘拖延’!”
他要以身作盾,强行推动征税流程,哪怕效率慢如蜗牛,也要一寸一寸地向前推进。
与此同时,张家大宅密室。
张承宗听着管家的汇报,脸上非但没有怒色,反而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弹劾我?好啊!让他弹!朝廷如今焦头烂额之事多了,北疆、南海,哪一处不要钱粮?陛下和杨廷和,难道真会为了他吴永年一人,在这清丈尚未见全功之时,就对我这等盘踞地方多年的士绅领袖下死手吗?他这是在逼朝廷做选择!”
他捻着手指,眼中精光闪烁:
“他吴永年想快?老夫就让他快不起来!告诉下面的人,继续拖!慢工出细活嘛!至于那些泥腿子……光是泼污物还不够。找几个‘聪明’人,混在那些去交税的人里,在征收点……制造点‘意外’,比如,因为胥吏计算‘失误’,多收了几斗米,引发些口角冲突……记住,场面要乱,但绝不能出人命,要把‘官逼民反’的戏码,演得逼真些!”
他要将征税现场变成一出闹剧,让吴永年疲于奔命,让朝廷看到江西的“民怨沸腾”。这是一场耐心的较量,看谁先在这泥潭般的绞杀中窒息。
吉安府外,周遇吉大营。
祁山将吴永年面临的困境详细禀报。
周遇吉沉默地听着,手指在地图上泰和县的位置轻轻敲击。
他能感受到吴永年那边传来的巨大压力,那是一种不同于战场厮杀的、却同样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宁王那边,有什么新动静?”他忽然问道。
“回都督,暂无大规模异动。但侦骑发现,通往南昌的几条小路上,夜间传递消息的信使,频繁了许多。”
周遇吉眼神一凛。
山雨欲来,而前方的吴永年,正在为他,也为整个朝廷,死死顶住第一波,也是最凶险的暗流。
“告诉吴永年,我军营大门,永远为他敞开。若事不可为……可暂避锋芒。”这是他作为武将,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支持和承诺。
然而,无论是周遇吉还是吴永年都明白,退一步,便是前功尽弃,便是将江西乃至整个清丈国策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泰和的夜,更深了。
雨还在下,泥潭之下的绞索,正在双方角力中,一点点收紧。
是吴永年先劈开荆棘,还是张承宗先耗尽他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