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平血案与吴永年铁腕处置的奏报,如同两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帝国的权力中心——紫禁城,激起了滔天巨浪。
六百里加急的文书首先送达通政司,旋即被火速呈递至内阁。
杨廷和展开那沉甸甸的奏本,目光扫过“械斗”、“致死”、“斩立决”、“抄家拿问”等字眼时,饶是他久经风浪,此刻,眉头也不由得紧紧锁起。
这份奏报一旦在朝堂公开,必将引发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果然,在次日举行的常朝之上,当杨廷和依例概要禀报了几件军政要务后,便有御史出列,手持一份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的弹章,声音洪亮,带着悲天悯人的愤慨:
“陛下!臣要弹劾江西布政使司参政吴永年!其在江西推行所谓‘新政’,苛政猛于虎,纵容商贾与民争利,驱使农夫舍本逐末,致使民怨沸腾,终酿成乐平血案!事后,吴永年不思安抚,反而滥用职权,擅动兵马,草菅人命,以‘斩立决’之酷烈手段震慑地方,更行抄家之事,其行径与酷吏何异?!此非治国,实乃乱国!长此以往,江西必生动荡,天下为之寒心!臣恳请陛下,即刻罢黜吴永年,停止江西乱政,以安民心,以正国法!”
这一番话,如同点燃了引信。
顷刻间,十数名言官、翰林纷纷出列附议,言辞或激烈,或沉痛,或引经据典,核心皆是指责吴永年新政扰民、处置酷烈,要求朝廷拨乱反正。
他们巧妙地将乐平事件的责任完全归咎于新政和吴永年个人,而对地方豪绅胥吏的蓄意破坏和官商勾结则轻描淡写,甚至隐而不提。
朝堂之上,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而紧张。
支持新政的官员,如费宏等人,面露愤慨,却一时难以找到最有力的切入点进行反驳,毕竟死了人,毕竟吴永年的手段确实堪称酷烈。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朱厚照,面无表情地听着下方慷慨激昂的陈述,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轻轻敲击,无人能窥知其内心所想。
待到反对的声音稍歇,一位须发皆白、资历极老的老臣,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鏊,颤巍巍地出列,他没有直接攻击吴永年,而是以一种更为老辣的方式说道:
“陛下,老臣以为,江西之事,其弊不在吴永年一人,而在其所行之法。圣人之治,首重教化,使民安居乐业。今以利诱之,以法驱之,使民逐利而轻义,此非长治久安之道。乐平血案,正是此弊之显现。吴永年虽有失当,然其心或为公。老臣恳请陛下,暂停江西新政,遣重臣前往查勘,厘清利弊,再定行止。”
这番话,看似公允,实则将矛头指向了新政本身,意图从根本上否定皇帝的改革方略,其杀伤力比直接攻击吴永年更大。
一时间,朝堂之上,反对新政的声音似乎占据了上风,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整个皇极殿。
就在此时,朱厚照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
“都说完了?”
简单的三个字,让喧闹的朝堂瞬间安静下来。
“你们只看到乐平死了人,只看到吴永年杀了人,抄了家。”
朱厚照的目光如同寒冰,扫过方才慷慨陈词的众臣。
“可有人告诉朕,那被砸毁的工坊,是谁所建?那被杀的雇工,因何而死?那聚众打砸、行凶杀人的泼皮,受何人指使?那收受好处、意图枉法的县令,又是如何牧守一方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的怒意。
“朕看到的,是地方豪强,盘踞乡里,垄断利益,视朝廷新政如仇寇!是胥吏官僚,贪赃枉法,与豪强沆瀣一气,对抗国策!是有人不愿意看到百姓多一条活路,不愿意看到国库多一分收入!吴永年所为,是朕授予的权柄!他杀的是对抗王法的凶徒,抄的是祸害地方的蠹虫!何错之有?!”
“你们口口声声说新政扰民,”朱厚照冷笑一声,“朕来问你们,没有新政,那些在工坊得以养家糊口的流民雇工,何在?没有新政,江西清丈后厘清的田赋,何在?没有新政,市舶司大幅增长的关税,何在?!”
他拿起龙案上另一份奏报,那是王良从广州递来的,汇报市舶税收和商路拓展情况的。
“看看!这是广州的奏报!再看看江西吴永年的!他们是在实实在在地为大明开辟财源,安抚流民!而你们呢?除了在这里空谈道德,指责实干之臣,还能做什么?!”
皇帝这番毫不留情的驳斥,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在反对派官员的心头。
许多人都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天颜。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沉声道:“传朕旨意!”
“江西乐平案,吴永年处置得当,有功无过!着吏部、兵部记录在案,以待叙功!”
“江西新政,乃国之根本,绝不因些许宵小作乱而更易!凡有再敢非议、阻挠新政者,以抗旨论处!”
“都察院、刑部,即派干员赴江西,会同吴永年、周遇吉,彻查此案牵连之余孽,及江西全省吏治,凡有贪腐枉法、对抗国策者,无论品级,严惩不贷!”
旨意一下,乾坤定矣。
皇帝以无比强硬的态度,力挺吴永年,肯定了新政方向,并将调查的矛头反向指向了江西的旧势力及其在朝中的潜在同情者。
这场朝堂风波,以改革派的绝对胜利而暂告段落。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旧势力的根基并未被彻底撼动,他们只是暂时蛰伏。
大明的变革之路,注定仍将伴随着无尽的争议与斗争。但经此一役,皇帝改革的决心,已昭然若揭,无可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