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变革如同精密的机械,每一个齿轮的转动都牵动着整体。
当江西的田亩契约与工商法规在尝试构建新的经济秩序,当广州的市舶司在重新定义海洋贸易的规则时,位于京城一隅的格物院,则在为这场宏大的变革锻造着最锋利的爪牙,并试图为其确立万世不易之名。
格物院深处,一间防卫格外森严的工坊内,气氛凝重而炽热。
徐明远、鲁胜以及数名核心大匠围着一张宽大的木案,案上铺满了绘制精细的图纸,正中央,则是一支已经完成大部分构件、但尚未最终组装的奇异火铳。
它与以往明军装备的任何火绳枪都迥然不同,铳管更长更厚,尾部有一个奇特的、可开合的金属机构,旁边还摆放着数枚黄铜制成的、形如小指的药室与弹头结合体——这便是倾注了格物院数年心血,历经无数次失败,如今终于接近完成的“新式火铳”。
“侍郎大人,鲁师,各位大匠。”
陈观放下手中的计算稿纸,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
“根据最新一次演算,若此闭锁机构能如预期般承受膛压,配合这定装弹药,此铳之射速,当可达旧式火绳枪三倍以上,且射程与精准度亦有显着提升!”
鲁胜用他那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冰冷的金属闭锁机构,如同抚摸初生的婴儿,喃喃道:
“成了…这回真他娘的要成了!这玩意儿,比造十门大炮还磨人……”
徐明远虽也心潮澎湃,但作为院使,他考虑得更多。
他拿起一份早已拟好、只待填上最终名称的奏报草案,沉声道:
“利器将成,当定其名,以正其制,以告天下。陛下早已明示,格物院所出之器,须依‘正德’年号,循型号序列,明其类,辨其性。此铳,诸位以为当如何定名?”
一位老匠人试探着说:“此铳迥异旧物,或可延续之前的迅雷统称呼,称之为‘迅雷铳二式’?”
徐明远缓缓摇头:“‘迅雷’虽形容其快,却仍是旧时习气,依个人喜好命名,未成体系。陛下要的是万世法,非一时之巧名。”
陈观接口道:“依陛下所定规制,此铳当为步卒所用,乃‘步铳’之大类。此为我格物院定型的首款此类火铳,按例,当为‘一式’。其最核心之革新,在于此后装、定装弹药与击发(虽目前仍是火绳点火,但为未来预留)模式,可称‘后装’或‘击发’,然‘击发’一词恐名不副实……”
鲁胜猛地一拍大腿:“管它里面怎么弄!当兵的使用来,最大的好处不就是比以前的鸟铳快得多吗?就叫‘速射’!简单明白!”
徐明远眼中精光一闪,沉吟片刻,最终拍板:“好!鲁院使言之有理。名器之制,贵在明晰,便于军士识记,利于后勤管理。此铳,便依陛下钦定规制,定名为——‘正德一式步铳(速射型)’!其配套之手铳,则为 ‘正德一式手铳(速射型)’ 。至于其所用之定装弹药,亦需定名,可暂称为 ‘正德一式铳弹’ 。”
他提笔,在奏报草案的空白处,郑重地写下了这几个字。
这一刻,不仅仅是命名了一件新式武器,更是将皇帝朱厚照所倡导的那种标准化、系统化的工业思维,深深地烙印在了帝国军事装备发展的血脉之中。
几乎在同一时间,兵部衙门内,一场因这命名规则而引起的小小波澜也在上演。
一位刚从地方卫所调入职方司的主事,看着由格物院转来、要求兵部备案并准备后续生产调拨的文书,对着“正德一式步铳(速射型)”这个名称直皱眉头。
“王郎中,下官愚钝,这……‘正德一式步铳’是何物?与以往的神机营鸟铳、快枪有何不同?这名称,未免太过……质朴了吧?”他向上司,职方司郎中王璁请教。
王璁是少数深入了解并支持皇帝军事改革的中层官员,他放下手中的茶盏,耐心解释道:
“李主事,此乃陛下深谋远虑。以往武器命名,或依产地,或依形制,或取威猛之名,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混乱不堪。甲地所称之‘无敌大将军’,可能与乙地所称之‘轰天雷’实为一物,而名称相近者,又可能天差地别。于武库管理、军令传递、后勤补给,皆是极大隐患。”
他拿起那份文书,指着上面的名称。
“你看,‘正德’,乃我朝年号,昭示此乃朝廷定鼎之器。‘一式’,表明此为该类武器之首款定型。‘步铳’,明确其大类为步兵所用火铳。‘速射型’,则点明其特性。如此一来,无论此铳分发至九边何处,将士皆知其所指为何物,需要何种弹药,如何保养。未来若有改进,则可称‘正德二式’,或‘甲型’、‘乙型’,序列清晰,一目了然。此乃治国之良法,强军之基石啊!”
那李主事闻言,仔细思索,脸上渐渐露出恍然与钦佩之色:“原来如此!陛下圣虑深远,非我等所能及。标准化、序列化……妙啊!”
当这份定名为“正德一式步铳(速射型)”的最终测试成功奏报,连同详细的性能数据和命名说明,被快马送至西苑精舍时,朱厚照仔细阅读后,脸上露出了极为满意的笑容。
“好!徐明远、鲁胜、陈观,没有让朕失望!此铳若能量产装备京营,朕之锐士,战力必将再上层楼!”
他提起朱笔,在奏报上批示。
“准!所定名称甚妥,即依此制。着格物院全力优化,力求尽快定型量产。兵部、工部即行筹备相关事宜,物料、工匠,优先保障!”
他放下朱笔,对坐在一旁品茗的杨廷和道:“杨先生,看见了吗?这便是制度的力量。一个清晰的命名规则,看似小事,却关乎效率,关乎秩序,关乎朕打造的新军,能否如臂使指。江西的吴永年在定经济之规,广州的王良在立贸易之法,格物院则在铸杀敌之器并正其名。这一切,都是为了构建一个更强大、更有序的帝国。”
名器之制,于此而定。这不仅是武器的命名,更是帝国走向规范化、体系化治理的一个缩影,在这日新月异的变革时代,悄然奠定着未来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