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饶州府,乐平县。
此处并非吴永年最早推行新政的核心区域,但借着大势,一位来自徽州、姓方的商人,在巡查队协助下,竞标获得了位于乐平城南、毗邻乐安江的一片抄没官田。
此地水土颇宜苎麻,方商人投入重金,兴建起一座颇具规模的“兴业夏布工坊”,不仅种植苎麻,更引入了来自九江工坊区改良过的织机,招募了数百流民与本地农户,意图打造从原料到成品的产业链。
工坊的兴起,打破了乐平县城外原有的平静。
以往,这里的农户大多将自家纺织的土布卖给县城里以陈姓乡绅为首的几个布行,价格被压得极低。
如今,“兴业工坊”以更公道的价格收购苎麻,还提供了稳定的工钱岗位,许多农户和手工业者纷纷转向工坊,使得陈氏布行的原料来源和廉价劳力大受影响。
陈乡绅及其姻亲、党羽,在乐平县盘踞数代,树大根深,与县衙胥吏多有勾连。
他们先是试图以“破坏风水”、“惊扰祖坟”等由头阻挠工坊建设,被巡查队韩敏依据新政条令驳斥。后又试图抬高本地苎麻价格,却被方商人从外地调运原料化解。软的不行,便来了硬的。
起初只是些地痞流氓在工坊外喧哗叫骂,夜里往工坊院内丢些死猫死狗。方商人报官,县衙总是敷衍了事。韩敏带着巡查队介入调查,却因对方行事隐蔽,难以抓到主使者。
这一日,正值夏麻收获季,工坊雇佣的农户和工人们正在田间、坊内忙碌。
突然,数十名手持棍棒、锄头的壮汉,在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带领下,气势汹汹地冲到工坊外的晾晒场,声称工坊排放的污水毒死了他们下游的秧苗,要工坊赔钱,并立刻停工。
“胡说八道!”工坊管事气得浑身发抖,“我工坊引水、排水皆循官府核定之渠,何来毒死秧苗之说?尔等分明是蓄意捣乱!”
那带头汉子根本不听辩解,抡起棍棒就砸向晾晒着的苎麻和已织成的夏布。
“砸!给老子砸了这破工坊!看他们还敢不敢断咱们的活路!”
工坊雇工们多是贫苦出身,眼见赖以生存的工坊被砸,血性上涌,纷纷拿起手边的工具反抗。
田间地头的农户也闻讯赶来相助。冲突瞬间爆发,棍棒相交,怒骂与惨叫声响成一片。
混乱中,不知是谁先下了死手。
一名护着织机的年轻雇工,被那带头汉子用锄头狠狠砸中后脑,当场鲜血迸流,倒地抽搐几下,便再无声息。
死了人!
刹那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打斗停止,只剩下伤者的呻吟和众人粗重的喘息。
那带头汉子也慌了神,色厉内荏地喊了句“是他们先动手的!”,便带着人一哄而散,只留下一片狼藉的工坊和一具尚温的尸体。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传开来。乐平县震动,饶州府震动,快马信使带着染血的消息,疯狂奔向南昌城。
布政使司衙门内,吴永年接到急报,看着那“械斗、致死”的字眼,眼前猛地一黑,扶住案几才稳住身形。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以最惨烈的方式发生了。
“备马!去乐平!”
吴永年声音疲惫,带着几分惊疑。。
他知道,此事若处理不当,不仅乐平工坊将毁于一旦,整个江西的新政都可能面临信任危机,甚至给朝中的反对派送上最致命的攻击弹药。
他一边下令,一边紧急行文给驻扎在南昌的周遇吉,陈述事态严重,请求派兵维持秩序,并缉拿凶犯。
几乎与此同时,乐平县衙内,陈乡绅等人也聚在一起,脸色苍白中带着一丝狠厉。
“死了人……事情闹大了。”陈乡绅喃喃道。
“怕什么!”
他身旁一个师爷模样的人阴恻恻地道。
“是他们工坊先聚集人手,殴打乡民,致人死命!我等是自卫!县尊大人,此事需速速定案,将罪责归于那方商人和工坊刁民!否则,上头怪罪下来……”
那乐平县令早已吓得六神无主,闻言连连点头:“对,对!是工坊滋事,是工坊滋事!”
他们试图抢在吴永年和巡查队到来之前,颠倒黑白,将案子坐实。
然而,他们低估了吴永年的决心,也低估了周遇吉的效率。
吴永年带着一队亲随和韩敏等巡查队骨干,不顾路途劳顿,星夜兼程赶到乐平时,周遇吉派出的一支两百人的精锐骑兵,已然控制了乐平县城门和要道,冰冷的铁甲和肃杀的气氛,让所有试图浑水摸鱼者胆寒。
吴永年没有先去县衙,而是直接来到了“兴业夏布工坊”。看着被砸毁的织机、散落一地的苎麻夏布,以及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还有周围工人们惊惶、悲愤而又带着期盼的眼神,他的心如坠冰窟,又燃起熊熊怒火。
他蹲下身,轻轻掀开白布一角,那年轻雇工苍白而稚嫩的脸庞刺痛了他的眼睛。
“查!”
吴永年站起身,声音冰冷得如同腊月的寒风。
“给本官彻查!所有参与打砸、行凶者,一个不许放过!所有幕后指使、包庇纵容者,无论涉及何人,一律严惩不贷!”
他目光扫过闻讯赶来、战战兢兢的乐平县令和陈乡绅等人,如同利剑。
“本官倒要看看,在这江西的地面上,是朝廷的王法大,还是某些人的私心大!”
血,染红了乐平的夏布。
但这鲜血,并未浇灭新政的火焰,反而如同投入热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吴永年与旧势力决战的雷霆之怒。
一场席卷江西官场与地方豪强的风暴,即将以乐平为中心,猛烈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