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离那画舫所在的河街越来越近,张煌言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身对着身后那两个甩也甩不掉的“尾巴”,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无奈与恳求:“我说……二位贤弟……真的,送到此处便可,不劳远送了……”
他特意顿了顿,用更商量的语气补充道:“而且……若你们执意要同去,能否……将这身近卫营的明光铠,换成寻常的长衫?”
他实在无法想象,带着两个全副武装、煞气腾腾的军官去赴这等风雅之约,会是何等诡异的景象。
刘文秀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身因为连日奔波和帮工而沾着泥点的铠甲,又抬手闻了闻腋下,随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憨笑道:“张兄,不是小弟不想换。我就两套行头,除了这套官服还算干净体面,剩下那套常服……汗渍斑斑,恐怕……味道颇为醇厚,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啊。”
一旁的李定国则抱着臂,一脸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置办新长衫?未免太过破费。俺的饷银,还要留着打点手下弟兄,开销甚大,囊中羞涩啊。”
张煌言看着这两位油盐不进的同袍,只觉得一阵无力感袭来。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放弃沟通,打算来个先走为上。
“既如此……那……那我们明日军营再见罢!”
说罢,他拱了拱手,转身便想加快脚步,独自溜走。
“等等等——!”
刘文秀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张煌言的胳膊,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张兄,别急着走嘛!咱们兄弟一场,你有这等‘好事’,岂能独享?”
李定国也迈步上前,堵住了另一边的去路,虽然没说话,但那坚定的眼神明确表示:想甩开我们?没门!
“就是!就是!”
刘文秀连忙帮腔,挤眉弄眼道,“咱们又不坏你好事!就是去……去给你壮壮胆!顺便……见识见识寇大家的风采嘛!你放心,到了那儿,我们保证只看不说话,绝不扰了你的雅兴!”
“………………”
张煌言看着一左一右“挟持”着自己的两位同僚,一人笑得像只算计得逞的狐狸,另一人则稳如泰山,眼神里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坚持。他知道,今日想甩开这两人是绝无可能了。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他们三人——一个拘谨的文官将领,两个穿着铠甲、浑身散发着军营气息的粗豪武夫,一同出现在那精致画舫中的“壮观”场面。那画面太美,他不敢细想。
最终,他认命般地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有气无力地说道:“罢了,罢了……同去,同去……只是……稍后若有何失礼之处,千万……千万莫要提及我的名号……”
于是,在这华灯初上的金陵夜色中,便出现了这样一道奇特的风景:一位身着略显陈旧却整洁文士衫的年轻官员,带着两个顶盔贯甲、步伐铿锵的军官,带着一种上战场般的悲壮神情,朝着那笙歌悠扬的秦淮河畔,迤逦而行。
三人各怀心思,刚行至那艘名为“听雪阁”的精致画舫之下,尚未踏上舷梯,便听得其上传来一阵极不和谐的喧哗,打破了秦淮河畔惯有的靡靡之音。
一个极其嚣张跋扈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意和不容置疑的蛮横,高声叫嚷着:“你说她今晚有约了?!放屁!知不知道老子是谁?抚宁侯朱国弼的面子,她寇白门也敢不给吗!”
只听那画舫的妈妈声音带着惶恐,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周旋,语气卑微而为难:“侯爷爷息怒,千万息怒啊!白门……白门姑娘的脾气,您是最清楚的,她既说了今夜有客,那是断然不会……老身实在是做不了主啊……”
“清楚?老子清楚个屁!”
那被称为抚宁侯的男子显然怒火更炽,言语愈发粗鄙不堪,彻底撕破了权贵的伪装,“脾气?她一个出来卖的婊子跟老子谈什么脾气!装什么清高玉女!老子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金银,心里没数吗?今天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
张煌言眉头微蹙,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莫要耽误了与佳人约定的念头,只想装作没看见,示意李定国和刘文秀跟着他,低头快步往里走,试图绕过这场是非。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那正在气头上的朱国弼,眼见三个生面孔要进去,尤其其中两人还身着大明军官的制式铠甲,顿时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和可用的“工具”,立刻将矛头转向了他们。
他用手虚点着李定国和刘文秀,以一种居高临下、理所当然的命令口吻喝道:“你们!对,就是你们两个!既是我大明的军官,见了本侯爷,还不行礼?来得正好!来啊!给本侯爷将这不知好歹的画舫砸了! 事后,爷重重有赏!”
刘文秀闻言,脚步一顿,故意慢悠悠地转过身,先是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又用大拇指撇了撇身旁的李定国,脸上带着几分戏谑,仿佛在确认“你是在叫我们?”。
见李定国也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刘文秀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瞬间绽开,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抱着胳膊,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一下朱国弼,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惊讶和毫不掩饰的疏离:“这位……爷?您怕是搞错了吧?咱们兄弟,是圣上的人!近卫营,天子亲军,直属御前,护卫的是宫禁与陛下。可不是这南京城里,什么阿猫阿狗……哦,失言失言,是什么人都能随意使唤的衙役打手。”
他特意在“圣上的人”和“天子亲军”上加重了语气,随即摊了摊手,做出爱莫能助的样子:“所以啊,爷,您这‘美差’和‘重赏’,咱们兄弟心领了,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这番话,不卑不亢,却字字如针,尤其是那句拖长了调的“阿猫阿狗”,更是刺耳至极。直接将朱国弼这位抚宁侯的面子踩在了脚下。
朱国弼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尤其是在这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被两个看似品级不高的军官如此顶撞奚落!
他气得脸色由红转青,手指颤抖地指着刘文秀,一时间竟有些语无伦次:“你……你们……好大的狗胆!竟敢……竟敢如此跟本侯爷说话!什么天子亲军!在南京地界,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朱国弼!”
李定国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不等众人反应,他钵盂大的拳头已带着风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朱国弼的脑门上!
“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朱国弼杀猪般的惨叫,这位养尊处优的国公爷眼前一黑,踉跄着向后倒去,被手忙脚乱的家丁扶住。
李定国看也不看他的惨状,义正辞严的说道,“朱国弼!你胆敢辱骂当今圣上!左右给我拿下!”
张煌言和刘文秀闻言,动作同时一滞,两人交换了一个极其古怪的眼神,齐刷刷地扭头看向发号施令的李定国,异口同声地发出质疑:“你在叫我们?”
“…………快啊…………”
李定国看着犹自挣扎叫骂的朱国弼,语气急促地催促。
张煌言和刘文秀这才无奈上前,一左一右,勉强将状若疯虎的朱国弼按住。
“李定国,我跟你是平级,都是百户,你不要忘了…………”
刘文秀一边费力地按住朱国弼的肩膀,一边梗着脖子抬头看向李定国,语气里充满了不爽。
他心里嘀咕:大家都是百户,你凭什么用这种命令的口气对我呼来喝去?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张煌言虽然也在出力,但同样觉得李定国此举有些越界,在一旁点头附和,语气平静却带着原则:“李兄,我们并非你的直属下属,还请注意言辞。”
“…………………”
李定国看着这两个在关键时刻还在纠结官职高低的同僚,脑门上仿佛垂下了一大团黑线,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他几乎是用吼的:“这都什么时候了!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两还在纠结这个?!”
“大家都是百户,你为啥发号施令啊?”
刘文秀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他,仿佛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那理直气壮的模样,让李定国一时竟无言以对。
就在这三人大眼瞪小眼,为指挥权问题僵持不下,手下力道稍松的瞬间,朱国弼瞅准机会,猛地挣脱了部分束缚,扯着嗓子对身后的家丁尖声叫道:“都是死人吗!给本侯打!往死里打!出了事我担着!”
那几名健壮家丁如梦初醒,立刻面露凶光,摩拳擦掌地围了上来。
“还吵?!”
李定国眼见局势恶化,气得额头青筋直跳,也顾不上什么指挥权了,厉声喝道,“先揍趴下这群碍事的!事后再论!”
刘文秀和张煌言也意识到情况紧急,终于暂时放下了那点“官阶平等”的执念。
“妈的,先干正事!” 刘文秀骂了一句,率先松开朱国弼,转身迎向扑来的家丁。
张煌言也叹了口气,与李定国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瞬间背靠背结成一个小小的战阵,准备迎战。
这三人如同说相声般你来我往的争吵,一字不落,全被闻讯赶至舷梯口的寇白门听了个真切。
她原本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那双清冷的眸子中,诧异之色缓缓流转,最终化为一丝难以察觉的莞尔。
但见下方:
刘文秀一面格开家丁挥来的拳头,一面不忘回头冲李定国嚷嚷:“刚才那拳该我补上的!你抢什么风头!”
李定国侧身闪过一脚,没好气地回怼:“等你啰嗦完,黄花菜都凉了!”
张煌言则略显狼狈地架住另一人,口中还试图讲道理:“二位,大敌当前,可否稍安……哎哟!” 话未说完,便因分心中了一记暗算。
三人虽嘴上吵得不可开交,手下却毫不含糊。
进退之间,竟隐现沙场合击的章法。你帮我化解险情,我替你挡开来袭,配合得竟是异常默契。那七八个看似凶悍的家丁,在这般“边吵边打”的怪异阵势下,竟被接二连三地撂倒在地,呻吟着再也爬不起来。
寇白门立于灯影之下,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尤其是那位方才在席间谈吐文雅、此刻却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却又始终坚持着的张煌言,她清冽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
这三位将军,倒真是……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