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欲与蒙古和亲!此乃国耻!”
紫禁城的宁静,被这道不知从何处窜起的流言悍然打破。朱由检意图通过联姻蒙古黄金家族最后血脉,从而彻底收服林丹汗残部、将河套地区永固大明版图的深谋远虑,在刻意低调的运作下,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成了朝野上下新一轮攻讦的焦点。
原本,这并非太子正妃之选,只是一个侧室,朱由检想着悄无声息地办成此事,避免不必要的风波。然而,风声依旧不胫而走,如同阴沟里的污水,迅速漫延开来。
更糟糕的是,仿佛嫌火势不够旺,朱慈烺竟在同一个月内,将那位曾沦落风尘的黄颖也迎入了东宫。
两件事叠加,瞬间在士林与民间炸开了锅。
“国之储君,岂能如此自轻自贱!先纳化外胡女,再娶风尘女子,礼法何存!体统何在!”
一时间,弹劾的奏章飞向内阁,言辞激烈者,甚至将此举比作“玷污华夏血统”,痛心疾首地宣称太子德行有亏。市井坊间,茶余饭后,也充满了对皇室品味的指指点点。
对于朱慈烺而言,这或许是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一个代表着北疆的稳定与战略联盟,另一个则是他曾许下诺言、真心所系的女子。
然而,对于他那位高坐龙椅的父亲朱由检来说,这无疑是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迎来了新一轮的口诛笔伐。
尽管,娶黄颖本就是他兑现给儿子的承诺,只是这时机,实在是糟糕透顶。
“太子想娶谁,不想娶谁,干卿底事!朕这个当爹的都没言语,几时轮到你们来指手画脚!”
崇祯皇帝朱由检的怒吼声在皇极殿的金銮宝顶上回荡,震得梁柱间的灰尘都簌簌欲落。
这已不是君臣奏对,活脱脱成了北京天桥下的市井吵嚷。
没错,又吵起来了。
连日来,针对太子朱慈烺接连纳娶蒙古贵女与风尘出身的黄颖为侧室之事,朝堂之上已然炸锅。
此刻,冲突达到了顶点。
只见大明天子朱由检,竟气得一脚踏在龙椅的扶手上,身体前倾,手指颤抖地指着丹陛之下,平日里涵养尽失,口中更是连“关你屁事”这等市井俚语都飙了出来,可见其怒极攻心。
而下方的御史言官们,更是摆出了“文死谏”的架势,梗着脖子,面红耳赤地引经据典,声音一个比一个高亢,什么“礼崩乐坏”、“国本动摇”、“华夷之防”的帽子一顶接一顶地往上扣,场面几近失控。
首辅钱龙锡带着几位内阁大臣并六部堂官,焦头烂额地站在暴风眼中央,活像一群劝架的里正。
钱龙锡一边得安抚随时可能从龙椅上跳下来的皇帝,一边还得挡着那些唾沫横飞、恨不得以头撞柱的御史,急得满头是汗,官袍的前襟都被汗水浸湿了一片。
“陛下!息怒,万万息怒啊!您……您先下来!龙体要紧,下来再说!” 钱龙音调都变了,生怕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爷一个不稳摔下来,那可真就是千古奇闻了。
“有你们这般做臣子的吗?!”
次辅范文景一个箭步冲到那群犹自愤愤不平的御史面前,须发皆张,怒目而视。他素以干练酷烈着称,是朱由检推行新政的得力干将,此刻见这群言官仍不依不饶,心头火起,直接开启了“狂暴”模式。
“一个个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朝廷每日有多少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亟待处理?西北赈灾、东南海防、辽东军备,哪一桩不比盯着太子的闺房之事要紧!你们想干什么?!非要搅得朝局大乱,天下不安才甘心吗?!”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面御史的脸上。
被一个他们眼中的“天子爪牙”、“酷吏”如此指着鼻子痛骂,御史们瞬间调转了枪口。
“范文景!你这酷吏!安敢在此大放厥词,指责我等风闻奏事、恪尽职守?!” 一个年轻的御史梗着脖子反击。
“我是酷吏?!” 范文景怒极反笑,上前一步,几乎与那御史脸贴着脸,“那你又是什么东西?尸位素餐,只会空谈误国的酒囊饭袋一个!”
“你!你敢辱我?!” 那御史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范文景,脸色涨红如猪肝。
“辱你?” 范文景眼中寒光一闪,猛地一把拍开对方几乎要点到自己鼻尖的手,厉声道,“本官还没揍你呢!”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话音未落,只听得“嘭”的一声闷响,也不知是谁先动了手,或许是推搡,或许是肢体碰撞,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冲破了朝堂礼仪的束缚!
皇极殿内,此刻已全无天子临朝、百官肃穆的庄严气象,活脱脱成了一锅煮沸的粥,一场荒诞至极的闹剧。
但见那大明天子朱由检,竟一脚踏在龙椅的雕花扶手上,身体前倾,毫无帝王威仪地指着下方,与梗着脖子、引经据典的御史言官们隔空对喷。
现代灵魂里的市井俚语混着帝王的怒斥,劈头盖脸地砸向丹陛之下。
而在下方,战况更为激烈。户部尚书范文景已然抛开官体,正与一名领头的御史扭打作一团,官袍被扯得凌乱,口中怒骂不止:“酒囊饭袋!误国蠢虫!”
“酷吏!安敢如此!”
那御史也不甘示弱,伸手便去抓范文景的胡须。
首辅钱龙锡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的注意力全在龙椅之上,顾不得下面的混战,只是仰着头,声音带着哭腔:“陛下!万岁!您快下来!龙体安危要紧啊!这要是有个闪失,老臣万死莫赎……”
他深怕那位站在高处的爷一个激动,真从龙椅上栽下来。
兵部尚书卢象升到底是武将出身,此刻展现出了惊人的行动力。
他带着左侍郎何腾蛟、右侍郎雷时声,如同陷阵营的猛士一般冲入混乱的人群中,凭借着一把子力气,强行将扭打在一起的官员分开。卢象升声如洪钟:“住手!统统住手!此乃朝堂,非是市井斗殴之所!”
吏部尚书李岩则带着一批由他提拔、寒门出身且锐意进取的官员,死死拉住那些同样义愤填膺、想要加入战团的同僚,低声疾呼:“冷静!切莫冲动!中了他人圈套!”
他们深知,一旦卷入这浑水,改革大业必将受到牵连。
礼部尚书陈子壮气得浑身发抖,面色铁青。
他绕着混乱的边缘奔走,用尽平生力气嘶吼,声音都变了调:“肃静!肃静!成何体统!祖宗礼法何在!朝廷颜面何存啊!” 然而,他的声音在这片喧嚣与打斗声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报——!山东六百里加急!白莲教叛乱!!”
一声凄厉、带着风尘与血气的呼喊,如同冰水泼入沸油,骤然撕裂了乾清宫内的喧嚣。
那名负责传递军报的锦衣卫小校,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了大殿。他浑身尘土,嘴唇干裂,双手高高举起那份贴着象征最紧急军情的染羽文书。
然而,当他看清眼前的景象时,那声用尽肺腑之力喊出的急报,尾音却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了一连串难以置信、细若蚊蚋的重复:
“山……山东……”
“白……白莲教……”
“那……那个……”
“山东…………”
他僵立在大殿门口,双眼瞪得如同铜铃,嘴巴微张,足以塞进一个鸡蛋。眼前的景象,彻底颠覆了他对“朝会”二字的认知——
象征着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此刻正一只脚踩在龙椅的扶手上,身体前倾,毫无仪态地对着下方怒吼;
丹陛之下,朱紫蟒袍的衮衮诸公,早已没了平日的庄重,扭打、拉扯、斥骂……乱作一团。
劝架声、对骂声、袍袖撕裂声混杂在一起,哪里还有半分庙堂的威严?
这小校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自己是跑错了地方,误入了哪个街头的瓦舍勾栏,看了一场全武行的戏文吗?
那名锦衣卫小校捧着已送达的急报,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退出了乾清宫那高大的门槛。
他站在殿外宽阔的广场上,茫然地抬起头,用力眨了眨眼,仔仔细细、从头到脚地再次打量着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殿宇——金匾、琉璃瓦、汉白玉栏杆……
“没错啊……”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自我怀疑与巨大的困惑,“这确是乾清宫,是陛下临朝听政之所啊……”
可方才那如同市井帮派火并般的景象,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是自己连日奔驰产生了幻觉,还是这煌煌天阙之内,本就如此?
这荒谬的念头如同藤蔓缠绕着他。
他鬼使神差地,带着满腔无法排解的狐疑,竟又一次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再次踏入了那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的宫殿。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确认什么,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再次高喊:“报!~”
好吧,确认无疑,这里确实是乾清宫。
皇上和诸位大臣的“激辩”仍在继续,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
这位小小的锦衣卫校尉,眼见此情此景,只能屏住呼吸,尽可能地缩进大殿边缘的阴影里,恨不得将自己融入那蟠龙金柱之中。
他小心翼翼地挪到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垂手躬身,默不作声地充当起一个安静的背景。眼前这朱紫满堂,随便挑出一位,品阶都远在他之上,身份更是显赫无比。
此时此刻,明哲保身才是上策。万一不小心被卷入这漩涡,无论是无意间挡了哪位大人的路,还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后果都不是他一个区区小校能够承担的。
在这权力交织的中心,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静待风暴过去,或者……等待下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
大明朝堂的纷争,即便再激烈,也终究要遵循那套运行了数百年的“规矩”。
这争吵,如同紫禁城每日的晨钟暮鼓,自有其起止的时辰。
无论龙椅上的天子如何震怒,无论丹陛下的臣工如何激昂,当那宣告时辰已到的钟鼓声透过宫墙传来,一切唇枪舌剑、乃至拳脚相向,都需暂告段落。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是帝国机器即便在内部摩擦中也要维持表面运转的体面。
“退朝——”
随着曹化淳那一声悠长而尖细的唱喏,如同按下了暂停键。
方才还面红耳赤、互相揪着衣领的官员们,几乎同时松开了手。
范文景整理了一下被扯歪的官袍,对着刚才还与之扭打的御史冷哼一声,拂袖退向自己的位置。那御史也迅速捡起掉落的官帽,脸上怒容未消,却也不再言语。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将满腹的憋闷强行压下,从龙椅上站起身,不再看下方那群让他头疼的臣子,转身便从侧殿离去。背影依旧带着怒意,却也不失威仪。
群臣则在一种诡异而默契的寂静中,按照品秩鱼贯退出皇极殿。刚才的敌对仿佛被暂时封存,彼此间甚至还会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礼节性点头,只是眼神交错时,难免闪过一丝冷光。
明日,战端再续。 这是所有人心中都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