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号高墙外的空气,似乎还残留着昨夜黄浦江上的硝烟与江水腥气。可墙内,尤其是电务处副处长办公室里,却弥漫着一股与外界格格不入的、略带甜腻的咖啡香。
高志杰翘着二郎腿,皮鞋锃亮得能照出窗外阴沉的天光。他手里把玩着一支精致的镀金钢笔,那是严敬禹昨天刚派人送来的“小玩意儿”,说是祝贺他“主持工作”。笔帽上镶嵌的一小颗蓝宝石,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副处长,这是昨晚江防部队那边抱怨信号受到不明干扰的记录,还有…宪兵司令部转来的,关于运输船队失事事件的初步问询函。”手下一个小特务恭恭敬敬地递上两份文件,眼神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敬畏。这几天,处里风向变得快,以前被赵德汉压着一头的技术宅高志杰,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实际上的话事人,连李士群主任都几次召见,态度和蔼。
高志杰眼皮都没抬,用钢笔尾端随意点了点桌面:“放那儿吧。江防部队自己设备老化,怪得到谁?至于船队…天灾人祸,谁知道呢?让技术科按流程回复,就说是可能遭遇了强磁场干扰或者…江猪群撞击?反正,跟我们电务处监听电台没关系。”他语气懒散,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弄。
小特务嘴角抽搐了一下,江猪撞沉军用运输船?这借口也太敷衍了。但他不敢多话,连声应着:“是,是,副处长高明。” 躬身退了出去。
门关上,办公室里只剩下高志杰一人。他脸上的慵懒瞬间褪去,眼神锐利如刀。他拿起那份关于船队的问询函,快速扫过,内容含糊,显然日本人自己也还没搞清楚状况,只是惯例性的施压。他将文件丢回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幽灵…”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这名字如今在76号内部,比李士群的命令还让人胆寒。赵德汉的死是立威,而昨夜黄浦江上的“天罚”,则是宣告“幽灵”拥有撼动日军战略行动的能力。效果很明显,连严敬禹那条老狐狸送来的“谢礼”都厚重了几分。
但他心里清楚,风暴才刚刚开始。小林信一绝不是肯吃哑巴亏的人。损失了如此重要的雷达设备,这家伙现在恐怕像条被踩了尾巴的毒蛇,正吐着信子,疯狂地寻找报复的目标。
他需要更多情报,需要知道小林下一步会咬向哪里。光靠“天眼”的电子侦察和严敬禹那边流过来的信息,还不够。他想到了楚君。
这时,办公桌上的内部电话响了。他接起来,是林楚君那把娇柔悦耳,足以让任何男人骨头酥掉半边的声音:“志杰呀,下午有空伐?陪我去趟‘百乐’看看新到的旗袍样子,顺便喝个下午茶,几个小姐妹都在的。”
高志杰立刻换上了那副花花公子的腔调:“林大小姐吩咐,敢不从命?不过下午处里还有点琐事,我尽量早点溜出来。你先去,我到时候直接过去找你。”
“好呀,那你快点哦,勿要让吾等太久。”林楚君轻笑一声,挂了电话。
高志杰放下话筒,眼神微凝。这不是普通的约会。“百乐”指的自然是百乐门舞厅,但“小姐妹都在”,特别是强调“几个”,是他们约定的暗号,表示今天下午在日本军官夫人圈子的茶话会上,可能会有重要情报机会。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几个行动队的特务正百无聊赖地抽烟打屁。远处,极司菲尔路的路口,一个穿着破烂棉袄的报童正蜷缩在墙角避风,小脸冻得通红。
“娘个冬采,这鬼天气。”他模仿着弄堂里那些底层男人的口吻,低声骂了一句,心里却盘算着另一件事。他需要给楚君准备一点“弹药”,一点能看似无意,却能精准投送到目标耳朵里的“流言”。
他回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张便签纸,用那支严敬禹送的钢笔,快速写下了几个关键词:“夜间频繁调动”、“信号侦测车”、“独立行动”、“绕过76号”。这是他从近期“信息节点”捕捉到的零星信号和小林信一手下人员异常流动中提炼出的信息,指向小林正在秘密进行某项可能连李士群都瞒着的行动。
他将纸条仔细折好,塞进一个特制的、薄如蝉翼的金属小管里。这小管是他用废旧零件改的,可以轻易藏在戒指、袖口或者……口红管里。
下午三点,高志杰准时“溜”出了七十六号。他先去了霞飞路的一家西点店,买了一盒精致的奶油蛋糕,然后才慢悠悠地晃向百乐门舞厅。
白天的百乐门少了几分夜间的纸醉金迷,却多了几分慵懒的沙龙气息。二楼的咖啡座,几位衣着华贵的太太正围坐一桌,轻声谈笑。林楚君赫然在列,她今天穿了一身藕荷色锦缎旗袍,外罩雪狐毛短坎肩,明艳不可方物。她身边坐着的是特高课课长山口大佐的夫人,另一边则是宪兵队副队长黑木少佐的新婚妻子,还有两位是日本商界巨头的眷属。
高志杰的出现,立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他英俊多金,又是76号新晋的红人,在这些夫人圈子里很受欢迎。
“高先生来了。”
“高桑,真是体贴,还特意给林小姐带点心。”
高志杰笑着将蛋糕递给服务生,彬彬有礼地与众位夫人打招呼,然后在林楚君身边的空位坐下,很自然地握了握她的手,语气亲昵:“等久了吧?处里事多,脱不开身。”
林楚君娇嗔地白了他一眼,抽回手,却又在桌下,借着桌布的掩护,极其自然地从他手中接过了那个微凉的金属小管,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划。
“勿碍事,吾正和几位夫人聊得起劲呢。”她笑道,随手将小管滑进了自己放在腿上的小手袋里,动作流畅,毫无破绽。
高志杰加入谈话,他妙语连珠,时而用蹩脚的日语逗得几位日本夫人掩口轻笑,时而对上海最新的时装、电影发表一番“高见”,完美扮演着一个沉迷享乐的纨绔子弟。
聊了一会儿,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最近的治安上。山口夫人微微蹙眉:“最近夜里似乎总不太平,我家先生也常常深夜才归,真是令人担心。”
林楚君端起精致的骨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用她那把软糯的苏白口音,带着点天真和抱怨的语气说道:“是呀是呀,阿拉屋里厢靠近极司菲尔路,夜里头也经常听到汽车跑来跑去的声音,还有机器嗡嗡响,吵死人了。吾还以为是李主任他们又在抓人,后来听下面人说,好像是小林信一先生手下的人,忙得很,夜里头也勿休息,真是辛苦。”
她说话时,长长的睫毛垂下,看着杯中晃动的红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闺中怨语。
但桌上瞬间安静了一下。
山口夫人和黑木夫人的脸色都微微变了。她们的男人,一个是特高课课长,一个是宪兵队副队长,都属于日军的正式体系。而小林信一,虽然挂着顾问头衔,但其直属上级和权力来源更为复杂,某种程度上与山口、黑木所在的系统存在竞争甚至摩擦。小林手下的人“夜间频繁调动”、“独立行动”,这信息本身就足够敏感。
高志杰适时地插话,带着点男人间的“理解”:“呵呵,小林先生也是尽职尽责嘛。不过楚君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前几天我们电务处好像也监测到一些夜间异常信号,位置飘忽不定的,估计又是小林先生的新设备在测试吧?他们技术部门,总是神神秘秘的。”他这话,看似在为小林解释,实则不动声色地佐证了林楚君的话,并把“信号侦测”这个概念抛了出来。
黑木夫人年轻,藏不住话,忍不住低声用日语对山口夫人抱怨了一句:“小林顾问的行动,难道不需要向宪兵队报备吗?这样夜间调动,很容易引起误会的。”
山口夫人年纪稍长,城府更深,只是优雅地用绢帕擦了擦嘴角,没有接话,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她想起丈夫最近几次回家,似乎也提到过小林信一最近动作频频,有些行动连他都不甚清楚。
林楚君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桌上微妙的气氛变化,又笑着将话题引向了新上映的电影,仿佛刚才真的只是无心之语。
高志杰在一旁配合着,心里却冷笑。种子已经播下,枕边风的威力,有时候比真刀真枪更厉害。小林信一,你在前面疯狂寻找“幽灵”,可曾想到,致命的刀子,可能会从你最意想不到的后方袭来?
又坐了片刻,高志杰便借口处里还有事,起身告辞。林楚君送他到楼梯口。
“晚上老地方?”她低声问,眼神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嗯。”高志杰点点头,伸手帮她理了理并不凌乱的鬓发,动作温柔,“小心点。”
“晓得。”林楚君嫣然一笑,转身娉娉婷婷地走回咖啡座,背影依旧完美得无懈可击。
高志杰走下楼梯,走出百乐门。外面的冷风一吹,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咖啡厅里的甜腻香气和刚才演绎的浮华尽数驱散。
他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又瞥见街角那个依旧蜷缩着的报童,摸出几个铜板,走过去塞进孩子冰冷的手里。
“早点回去吧。”他低声说了一句,不等孩子反应,便转身融入街上熙攘的人流。
他需要尽快回到他的“蜂巢”,今夜,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小林信一的反应,李士群可能的态度,严敬禹下一步的动向……无数的线索和信息需要梳理,无数的可能性需要推演。
这场无声的战争,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而他,必须走在所有人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