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口飘着劣质煤球燃烧的呛人烟味,混着隔壁老虎灶蒸腾的水汽,模糊了清晨的光线。几个穿着破旧棉袄的汉子缩在墙角,眼巴巴地盯着路过的每一个体面人,希望能揽到哪怕最微小的活计,换几个铜板买点填肚子的东西。
“娘的,这鬼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一个车夫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朝手心哈着白气。
“冷点算啥?能活着就不错了。”旁边另一个年纪大些的,眼神麻木,“听说昨夜里,南市又抓人了,枪声响了半宿。”
“作孽哦…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高志杰穿着熨帖的藏青色长衫,外面罩着厚呢大衣,手里拎着刚在路口买的还冒着热气的粢饭糕,若无其事地从这群苦力身边走过。他们的议论声钻进耳朵,让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是那副略带疏离的、符合他身份的平静。
他不能停下,不能流露出任何多余的同情。在这座城市里,怜悯是奢侈品,也是催命符。
走进七十六号那栋阴森的大楼,氛围与外界的凄冷截然不同,是一种紧绷的、带着血腥气的压抑。几个行动队的特务正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往后院走,地上留下一道暗红的拖痕。
“高副处长,早。”一个报务员看见他,赶紧立正问好,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自从他“主持”电务处工作以来,凭借几手看似随意却总能解决棘手问题的“技术”,在这魔窟里,倒也勉强站稳了脚跟。
高志杰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还没坐下,门就被敲响了。进来的是行动队的一个小队长,姓马,以前跟着刚被“幽灵”干掉的赵德汉,如今赵德汉倒了,他显得有些惶惶不可终日。
“高…高副处长,”马队长搓着手,脸上堆着讨好的笑,“有…有点情况向您汇报。”
“说。”高志杰脱下大衣挂好,拿起桌上的茶杯,慢条斯理地吹着热气。他心里明镜似的,这马胖子,就是个墙头草。
“是…是关于小林先生那边的…”马队长压低声音,“他们…他们好像在秘密调查严老…”
高志杰眼皮都没抬,呷了口茶:“严老?调查他什么?”
“好像…好像是走私方面的事…”马队长声音更低了,“他们…他们好像在搜集证据,想…想动严老。”
高志杰心中冷笑,小林信一果然坐不住了。接连的失败,让他在日本主子面前丢尽了脸面,急需找只替罪羊,或者立个新功来稳固地位。而掌握着多条走私渠道、油水丰厚且不太买他账的严敬禹,自然成了最好的目标。
“哦?”高志杰放下茶杯,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有证据吗?这种事,可不能乱说。”
“小的…小的也是听他们那边的人喝酒时吹牛,说…说这次一定能扳倒严老…”马胖子赶紧表忠心,“高副处长,您可得小心点,小林先生最近看我们电务处,眼神也不对劲…”
“知道了。”高志杰摆摆手,语气淡漠,“做好自己的事,别瞎打听。出去吧。”
马胖子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门关上,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高志杰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小林信一的几个亲信正聚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眼神不时扫向严敬禹办公室的方向。
狗咬狗的好戏,就要开场了。只是,这咬的方向和力度,可不能由着小林信一来定。
他坐回办公桌前,看似在翻阅文件,意识却沉入体内那神秘的一立方空间。那里,除了他视若珍宝的各类工具、材料和那个折叠起来的太阳能充电毯外,几只经过伪装的“信息节点”正安静地躺在角落。其中一只,被他巧妙地安置在了小林信一办公室外走廊的花盆里。
他需要更确切的情报。小林信一具体掌握了什么?准备如何发难?
心思微动,那只伪装成小石子的“信息节点”被悄然激活。微弱的、几乎不可能被这个时代设备捕捉到的信号,穿透墙壁,将断断续续的对话传回高志杰的脑海。
“…证据…码头三号仓库…那批西药…对得上…”
“…安排人…后天晚上…人赃并获…”
“…要快…不能让老狐狸反应过来…”
声音模糊,但关键信息已经足够。小林信一果然拿到了严敬禹走私违禁西药的证据,准备在后天晚上码头交易时动手。
高志杰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小林啊小林,你千算万算,算不到你身边的“石子”会说话。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利用这个机会,既保住严敬禹这条有用的线,又能重创小林信一。
直接告诉严敬禹?太低级,而且无法利益最大化。
帮严敬禹销毁证据?风险大,容易引火烧身。
最好的办法,是让这把火烧到小林信一自己身上。
一个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他需要修改小林的“证据”,让这指向严敬禹的利箭,调转枪头,射向小林信一自己的阵营!谁能成为这个“完美的”替罪羊呢?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脑海里闪过一个个面孔。最终,锁定了一个人——张副官,小林信一从日本带来的心腹之一,负责部分情报整理工作。此人贪财好色,仗着小林的势,在76号里人缘极差。
就是他了。
下班后,高志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严敬禹偶尔会去听评弹的一家书场。他没有去找严敬禹,只是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要了壶茶。
果然,没过多久,严敬禹在一群保镖的簇拥下进来了,坐在了前排的雅座。
高志杰耐心地听着台上的吴侬软语,直到中场休息,严敬禹起身去后院透气。高志杰也若无其事地跟了过去。
在后院一株光秃秃的梧桐树下,两人“偶遇”了。
“严老,好雅兴。”高志杰微笑着打招呼。
严敬禹看到是他,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也笑道:“志杰啊,你也喜欢这个?”
“偶尔听听,解解闷。”高志杰走近两步,声音压低,如同耳语,“最近市面上不太平,听说码头那边,晚上常有野狗争食,吵得人睡不着觉。严老运货,可得挑挑时辰,避开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严敬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锐利地看向高志杰。
高志杰却像只是随口一提,转而说道:“对了,听说小林先生身边的张副官,最近手气不错,在赌场里很出风头,好像是发了笔横财。”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严敬禹一眼,“这人啊,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就是不知道,这财路,正不正。”
说完,他不再多言,朝严敬禹微微点头,便转身离开了后院,仿佛真的只是来闲聊两句。
严敬禹站在原地,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高志杰的话,如同两颗石子投入他心湖,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码头、野狗争食(暗示冲突)、张副官、横财……这几个词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再明确不过的警告——小林信一要在码头对他动手,而突破口,很可能就是那个贪财的张副官!
他并不完全相信高志杰,但这消息宁可信其有。而且,高志杰特意点出张副官,是在暗示……祸水可以东引?
严敬禹眼中闪过一丝狠辣。他能在76号屹立不倒,靠的就是心狠手辣和果断。不管高志杰目的是什么,这确实是个反击的机会!
当天夜里,高志杰在“蜂巢”里,通过“信息节点”密切监视着小林办公室的动静,同时,一只微小的“工蜂”携带着他特制的工具,悄然潜入了张副官的宿舍。
第二天,一切看似风平浪静。
但到了傍晚,七十六号内部突然气氛紧张起来。小林信一脸色铁青,带着人直扑张副官的宿舍。不久后,张副官就被拖了出来,鼻青脸肿,嘴里兀自喊着:“冤枉!小林先生,我冤枉啊!是有人陷害我!”
据小道消息疯传,在小林信一准备用来指证严敬禹的那批“确凿证据”里,莫名其妙地混入了几张张副官亲笔签名的收条,以及一小部分本该被“查封”的西药,而这些,竟然都是从张副官的床底搜出来的!证据显示,是张副官勾结外人,想黑吃黑,吞掉这批货,并嫁祸给严敬禹,意图挑起严敬禹和小林信一的争斗,他好从中渔利!
逻辑上居然勉强说得通!
严敬禹适时地跳了出来,暴怒不已,指着小林信一的鼻子骂他御下不严,纵容手下构陷同僚,闹着要去影佐祯昭那里讨个说法。
小林信一百口莫辩,他明知是严敬禹搞鬼,甚至怀疑背后有高人指点,但“铁证”面前,他保不住张副官,为了撇清自己,只能亲手处理了这个“叛徒”。
一场原本针对严敬禹的精心布局,最终以小林信一自断臂膀、威信扫地,严敬禹安然无恙并更加警惕而告终。
当晚,高志杰回到自己的公寓,严敬禹派人悄悄送来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根品相极佳的老山参,附着一张没有落款的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
“谢了。”
高志杰随手将人参放在一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他知道,经过此事,严敬禹这条线算是初步绑牢了,而小林信一与76号本地势力的裂痕,也已无法弥补。
他轻轻摩挲着内袋里一枚新打造的、外形如同普通火柴盒的“信息节点”。
“狗咬狗,一嘴毛。”他低声用上海话自语了一句,嘴角噙着一丝冷冽的笑意。
这潭水,被他搅得更浑了。而浑水,才好摸鱼。
下一次,该给这位小林先生,准备一份怎样的大礼呢?他目光投向远方,那里是日军重兵布防的码头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