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号大院里的火药味,隔了两天还没散干净。
高志杰端着杯新沏的咖啡,慢悠悠地晃荡到电务处办公室的窗口,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院子里那几辆还没来得及拖走的、车窗碎成蜘蛛网的黑色轿车。那是前两天小林信一和严敬禹手下火并时留下的杰作。
“啧啧,王队长,格是弄啥嘞?自家屋里厢打相打,传出去笑掉人家大牙了。”他对着楼下正指挥手下清理现场的行动队王胖子,用带着点吴语口音的官话调侃道。
王胖子抬头,一脸晦气地摆摆手:“高处长,侬就覅讲风凉话了好伐?李主任雷霆震怒,两家头(两个人)各打五十大板,关禁闭的关禁闭,撤职的撤职,阿拉下头跑腿的倒霉呀!”
高志杰呷了口咖啡,笑而不语。关禁闭?撤职?李士群这各打五十大板,看似公允,实则偏心。小林信一安插的人被拔掉了几个关键位置,严敬禹的心腹也只是暂时收敛,真正伤筋动骨的,还是小林那边。这把借来的刀,他耍得漂亮。
他心里清楚,这场内讧暂时压下去了,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小林信一那条毒蛇,绝不会善罢甘休,只会更隐蔽、更疯狂地寻找“幽灵”的踪迹,也包括他高志杰的破绽。
回到办公桌前,他脸上那点玩世不恭的笑意瞬间收敛。桌上摊着一份最新的信号监测报告,是小林信一那边搞出来的新玩意儿,加强了特定频段的干扰强度,覆盖范围也更广了。上次侦察生化实验室差点失手,就是因为这个。
“老是这样被动接招,不行啊……”高志杰手指敲着桌面,眉头微蹙。他的“蜂群”依赖他集中操控,在复杂电磁环境下,信号延迟甚至中断的风险越来越大。一旦他本人被盯死,或者超出有效控制范围,“蜂群”的威力就大打折扣。
他需要一个“大脑”,一个能在局部战场替代他进行即时判断和协同指挥的“副官”。
念头一起,他内心那股属于技术宅的火焰就熊熊燃烧起来。他借口要去仓库清点一批新到的美国电子管,溜出了七十六号。
他没有去真正的仓库,而是七拐八绕,确认安全后,钻进了法租界那个秘密的“蜂巢”。这里原本是个洋行废弃的小仓库,被他通过各种隐秘渠道租下,外面破败,内里却别有洞天。
拉上厚重的遮光帘,打开昏暗的工作灯,高志杰从贴身的衣袋里——实则是从那个仅有一立方的随身空间中,取出了几件核心工具和材料。包括那卷救命的太阳能充电毯,正安静地铺在角落,吸收着从气窗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为几个备用的“工蜂”单元补充能量。
他的目光,落在了工作台正中央,那个比普通“兵蜂”略大一圈,结构也更为复杂的金属躯体上。它还没有被完全激活,暗哑的金属外壳反射着冷冽的光。
这就是他构思已久的“蜂后”原型机。
“指望军统那些老爷提供技术支持,不如指望母猪上树。”高志杰低声自语,戴上高倍放大镜,拿起精密的镊子和焊笔,“还得靠自己。”
他的思路很明确:赋予“蜂后”基础的任务逻辑解析能力和有限的自主判断权。比如,在执行一个复杂的“侦察-标记-攻击”链条时,他只需要下达“清除目标A”的终极指令,“蜂后”就能自主调度麾下的“兵蜂”和“天眼”,规划攻击路径,甚至在遭遇突发干扰时,根据预设的优先级,自行决定是继续任务、隐匿待机还是启动自毁。
这不仅仅是程序的堆砌,更是一种架构的革命。他借鉴了未来分布式计算和模糊逻辑的一些理念,在这个时代的电子基础上,进行着近乎疯狂的尝试。
时间在焊锡的轻烟和细微的电流声中悄然流逝。高志杰完全沉浸其中,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外面弄堂里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小孩的哭闹声、女人们的闲话声,构成了这孤岛上海最普通的市井背景音,与他此刻进行的超越时代的工作,形成了荒诞而又真实的对比。
“高先生?高先生在吗?”门外忽然传来一个略带怯懦的年轻男声,说的是法语。
高志杰动作一顿,眼神瞬间锐利,手一挥,工作台上所有超越时代的东西,连同那只未完成的“蜂后”,瞬间被收回了随身空间。桌面上只留下一些普通的无线电零件和工具。
他拉开一条门缝,外面站着一个穿着邮差制服的法国小伙,手里拿着一封信。
“高志杰先生?有您的信,从香港寄来的。”邮差递上信封。
高志杰道了谢,接过信,关上门。心里却是一凛。他在香港并无亲友,这信来得蹊跷。仔细检查信封,没有异常。拆开,里面只有一张普通的商业信函,推销一种新型的瑞士手表。
但他注意到,信纸的右下角,有一个极淡的,需要用特殊药水才能显影的标记——一个简笔的鱼钩。
“渔夫”!
他不动声色地将信纸收起。地下党那边果然能量不小,连他这个隐秘的据点都能找到。这既是展示能力,也是一种无声的催促——关于合作捣毁生化实验室的提议,该给个准信了。
他没有立刻回复,而是再次投入到“蜂后”的研发中。直到窗外天色渐暗,弄堂里飘起晚饭的炊烟,他才长长舒了口气。
工作台上,“蜂后”的复眼闪烁起一丝微弱的、不同于其他机械昆虫的幽蓝光芒。它成功了……至少,初步成功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蜂后”收入空间。这东西现在还是个雏形,需要大量的测试和优化。但至少,方向是对的。
离开“蜂巢”,华灯初上。高志杰没有直接回家,也没有去找林楚君。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让沸腾的脑浆冷却下来。
他走到外滩,靠在冰冷的石栏上。江风带着腥气吹拂着他的面颊,对面陆家嘴还是一片漆黑的农田,而身后的外滩万国建筑群,却已是灯火辉煌,笙歌渐起。一艘日本海军的小型炮艇,亮着探照灯,在江面上缓缓巡弋,打破了水面的宁静。
“高处长,好雅兴啊。”一个略带阴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高志杰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随即自然地转过身,脸上已经挂起了那副标准的、带着点轻浮的笑容:“严老?您怎么也来这里吹江风了?”
来者正是严敬禹。他穿着藏青色长衫,外面罩着件呢子大衣,手里拄着文明棍,像个出来散步的富家翁,只有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精光,透露着此人的不凡。
“人老了,睡不着,出来走走。”严敬禹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看着江面,“倒是高处长,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怎么也有闲心在这里对江兴叹?”
“哎,严老您就别取笑我了。”高志杰摆摆手,露出一丝“苦恼”,“处里一堆烂摊子,李主任那边压力又大,小林课长那边……唉,我是夹在中间,两头受气。出来透透气,想想怎么把那些老爷设备摆弄好,不然下次开天窗,李主任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诉了苦,也巩固了自己“技术官僚”、“不同政事”的人设。
严敬禹呵呵笑了两声,意味深长地说:“年轻人,有点压力是好事。李主任是看重你,才把电务处交给你。至于小林信一……”他顿了顿,拐杖轻轻敲了敲地面,“跳梁小丑,不足为虑。他那些鬼蜮伎俩,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不过是笑话。”
高志杰心中一动,严敬禹这话,是在暗示什么?暗示他拥有“绝对的实力”?还是指……“幽灵”?
他装作没听懂,苦着脸:“严老,您说得轻巧,我可就指望这点技术混饭吃了。只求别再出什么幺蛾子,让我安安生生把设备维护好就行。”
严敬禹看了他一眼,目光似乎要穿透他那副玩世不恭的伪装,但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上海滩嘛,乱不了的。就算乱,也有高个子顶着。”
说完,他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踱步离开了,身影很快融入外滩的人流中。
高志杰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严敬禹的出现,绝非偶然。这老狐狸,是在提醒他,还是在警告他?或者,仅仅是一次更深入的观察?
他摸了摸内袋里那封“渔夫”的来信,又想到刚刚初具雏形的“蜂后”,再想到严敬禹那句“绝对的实力”,以及小林信一那条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
这盘棋,越来越复杂了。
但不知为何,高志杰的心中,反而涌起一股强烈的兴奋感。技术突破带来的愉悦,与各方势力周旋的刺激,还有与林楚君并肩作战的温暖,交织在一起。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江风,转身汇入霓虹闪烁的人流。
“蜂后”已经初啼,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而他,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