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科举考试的放榜很有意思。
古人重“雅”,这种嗜好,在严肃的科举考试放榜上,也有所体现。
就比如说,县试是在早春举行,因而张贴的榜单,便被称之为春榜。
而秋闱,因放榜时,多是桂花飘香的时节,榜单又称“桂榜”。
会试放榜时杏花飘香,因此得名“杏榜”。
至于考中进士后的题名揭晓榜,由于采用的是黄纸质地,而得名“金榜”或“黄榜”。
不管是“桂榜”,还是“杏榜”与“金榜”,距离连个童生功名都没考中的学子来说,都太远了。
只有通过童生试,甚至于通过后边的府试与院试,获得了秀才功名,一个人才算是真正的踏上了科举这条大道。
说回春榜。
因为放榜之日,所有考试均已考完,考生们便有了闲暇,在放榜之日,早早等在考场外。
紧邻县衙的考场外,有一堵高而厚实的墙,过往与县试有关的所有榜单,均是张贴在此处,这次也不例外。
二月十一日上午,距离午时的放榜还有很长时间,县衙外的茶馆酒楼中,已经聚满了学子书生。
“王小公子虽然第一场没得头名,但后续几场却未必。到底是府城来的,又得名师指点,榜单前三,必有王小公子的一席之地。”
“楚公子也不差。我那日出龙门时,听见他与亲随说自己的文章,听在耳中当真有振聋发聩之感。”
“我最看好李存。武夫子的学问在整个清水县,都是数一数二的。他曾亲口承认,他不如李存,李存的天赋远在他之上。此子的成就,断不至于只一个秀才那么简单。”
“我还是更看好丁家的丁书覃,他三岁启蒙,五岁就传出‘神童’之名,虽说如今已加冠,却一直未过童子试,却不是他能力不济,长大后伤仲永。而是父母和祖父母接连去世,影响了他科举。此子积累丰厚,我赌他是今年的头名……”
县衙外,赫然摆出了无数个赌盘。
那些赌真金白银的,自然不敢嚣张的拿到县令眼皮子底下,但读书人的赌局,也很有意思。
他们有的压上一本书籍,有的是一支毛笔,更有的兴之所至,喊随从去买了墨条和砚台,总之都是读书人能用到的东西。
三五个凑成局,你压一个,我压一个,谁能获胜,谁就能把那些“赌资”,全都拿去。
陈德安与赵璟来时,这边已经人满为患。
好在陈德安很快看见了几个同窗,当即带着赵璟挤过去。
一路喊着“借过”“借过”,将要走到几人跟前时,却突然听到一道陌生的声音喊道,“赵璟,这边。”
陈德安闻声看过去,不是王小公子又是那个?
他们那桌坐了不少人,李存他是认识的,还有楚勋,再有一个与王小公子与八九分相像,却要比他稳重许多的少年公子,不出意外,该是王家的大公子。
另有一个已加冠,容长脸,着学子青衫,眉间有抑郁之色的男子,不知是何人。
还有一人长得五大三粗,看起来像个马夫,但能坐在这里,必定不是粗人,想必也是个读书人。
但这人,他也不认识。
陈德安是不想过去的,因为看见李存就膈应。
但发出邀请的是王小公子,他们若不过去,就驳了他的面子,顺带这,好似连那一桌子人都开罪了,一时间德安就有些为难。
“去不去?”他用肩膀扛了扛赵璟,轻声问。
“若不去,便失礼,去也无妨。”
“那就去。”
两人到了跟前,那边桌上的人见他们过来,赶紧挪动屁股下的凳子,给他们两个腾出地方来。
如此,本该坐四人的方桌,一下子坐了八个人,看起来确实……挺热闹的。
有不明就里的人往那桌看过去,看过后忍不住啧啧出声,“这届的种子选手,基本全在哪里了。”
就有人好奇的问,“怎么说?”
“那边那对容貌肖似的少年郎,胳膊折断的是王家大公子,另一人是他的同胞兄弟王二公子,面容白皙腼腆之人为李存,着紫衣看起来颇气派的是楚勋,唯一加冠的是丁书覃,容貌丑陋的为黄辰,至于后来过去那两个,你许是不认识他们,但肯定听说过他们的名号。”
“到底是谁家的公子,你快说。”
“那天生一张笑唇,看起来浪荡不羁的,是县丞之子陈德安。此子学问不敢与其他几人相比,但依他的能耐,要顺利通过县试也不难。至于另一个,容貌极为清俊贵气,看似温润无害,实则该是其余几人最大的劲敌。”
“这话又怎么说?那少年到底是谁,你确定你认识,你快说,你别吊人胃口。”
这“百晓生”一样的书生,听见友人催促,当即也不卖关子,就给他解惑起来。
“他不是旁人,正是断送郑秀才的功名,又送他入狱的……”
这人想说“真凶”,又觉得这个词有浓烈的贬义色彩,用上不妥。想了又想,最后用了另一个不太妥帖的词来形容,“大才。”
“原来他就是赵璟?”
“可不就是他!不说他家学渊源,父亲曾通过秋闱前两关,只说他自己也天赋奇高,自幼苦读不辍,我赌他此番会中案首。”
“他中案首?这是否太过夸张?郑秀才平庸无能,年过五十才中秀才,他那秀才指不定还是县令可怜他,又见他家孝敬给的丰厚,才给他的。他本身没什么能力,自然看谁都有本事,指不定是高估了赵璟的能耐,这才出手谋害……”
“百晓生”又说,“我赌赵璟会中案首,不是因郑秀才之故,而是考头场时,我恰在东文场。赵璟离场时,我抬头时正好看见了。我估摸着他的座位,不出意外,该就是东文场玄字第三十五号。”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因为自古以来的“规矩”,头场的头名,不出意外,也是最后的县案首。
之前因为忙着考试,众人无暇聚在一块儿扯闲篇,自然也就不知道,赵璟有极大可能,就是那神秘的东文场玄字第三十五号。
此时得知,群情皆惊。
这边的话引来的太多的人注意,也因为众人的倒吸气,以及越来越多的人看向那主桌,王小公子觉得奇怪,便多嘴问了一句。
于是,很快这桌上的人,也都知道了诸人方才讨论的事情。
一时间,他们全都将目光投向赵璟。
那身着青衫的少年郎,却似没听见众人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的喝着茶。其风骨俱佳,仪态飘然,好似有乘风而起之感。
王小公子忍不住轻咳一声,目光灼灼的看着他问,“赵兄,头场考试,你确定在东文场?”
问出这句话,王小公子似回忆起什么,便点头说,“确实在东文场,我看见你从那边过来了。”
德安悠悠然的接了一句,“不仅赵璟在东文场,我也在东文场,且我俩距离甚近,几乎是前后相邻。”
王小公子惊疑不定的看看两人,最后还是把目光投向赵璟,“赵兄头场的座号,可是东文场玄字第三十五号。”
德安气笑了。
这怎么就不能是他的座号?
这也太瞧不起人了。
虽然他确实不是玄字第三十五号,但是,问都不问一声,就将他排除在外,这也太打击人了。
王小公子似乎也意识到不妥,讪讪的摸摸鼻子,解释还不如没有解释的说,“我不是不相信陈兄的能耐,我只是更看好赵兄罢了。”
陈德安冲王小公字竖起大拇指。
语言的艺术,可算是让你玩明白了。
众人都看着赵璟,赵璟也不再沉默,他放下茶盏,没有公然承认自己是玄字第三十五号,却也道,“侥幸而已。”
这就是承认了?
众人的视线,一时间复杂极了。
尤其是李存,别人与赵璟不熟,不知道他的能耐,他却是知道的。
早先他拜在赵夫子名下读书,赵璟就压他一头。那时候他与赵璟交好,却耐不住赵璟每每都能踩在他头上,他渐渐心生不服。甚至阴暗的想过,这都是赵夫子过分偏爱独子,亦或是背地里给赵璟开了小灶的缘故。
为此,他渐渐与赵璟疏远。
赵璟是何等聪慧之人,察觉到他的态度转变,当即也不再与他亲近。
原本关系甚好的两人,便成了点头之交。
但不得不说,少年那双总是过分清冷的眸子,这些年时时在李存脑海中回放。
那双眸子中明明什么情绪也无,他却能从中看出高高在上、不屑一顾、哂笑傲慢等情绪。
这也成了催促他上进的一个因素。
为了下一次见到赵璟时,能在学问上碾压他,他三更眠、五更起,头悬梁、锥刺股,这三年来未曾有过一刻松懈。
可到头来,有的事情,便是穷尽他的心力,这辈子也难以企及么?
李存心灰意冷,面色逐渐难看。
王小公子等人却真是开了眼。
他与兄长自幼有名师教导,还被父亲时常考教,原本三年前,夫子便说他们火候到了,可下场一试。
但父亲想进一步扬起王家名声,便特意压了他们兄弟三年。为的,就是让他们考中“小三元”的计划万无一失。
“大三元”他们不敢想,毕竟难如登天。可“小三元”若筹谋得当,会手到擒来。
却哪料到,人算不如天算。
大哥还未上考场,便率先折戟。而他在考场上,又先后遇到了十年寒窗的丁书覃,蛰伏已久的黄辰,卧薪尝胆的李存,以及有天纵之资的赵璟。
不出所料,这些人全是冲着“案首”或“小三元”来的。
他那点拜名师为师的长处,在他们这几人面前,完全提不起来。
王小公子面色颓丧下来。
此番县试,别说是案首了,怕就是前三,他进的都有点难。
与王小公子的想法一致,其余包括丁书覃、黄辰、李存在内,众人的面上都有黯然之色。
唯有王家大公子,他没有参加此届县试,原本还心存遗憾。却哪料到,小小一个县试,竟会出现神仙打架的局面。
此刻,他倒有些庆幸了。
也好。
此番县试人才尽出,下次他必定能斩获头筹。
王家大公子艰难的抱起伤臂,冲赵璟抱拳作揖说,“此厢先恭喜赵兄了,稍后我将携幼弟登门,还请赵兄不吝赐教。”
赵璟还是那句客气话,“现在就说这些,还太早……”
话未落音,外边哗声大作。
“放榜了,差役来放榜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顾不得说其他。
众人齐齐站起身,这便往门外走。
只是这短短一瞬间的功夫,外边就冒出来无数的人。
众人有志一同往前挤,现场再次乱成一锅粥。
有穿着差服的差役大声喊,“都靠后,名单已出,又不会长腿跑掉。”
“靠后靠后,等着唱名就是,总计也就四十多个人,一会儿就唱完了。”
“四十多人?”
“第四场还有八十,现在只余下四十余,一下子就刷下来将近半数学子!”
“竞争太大了,只是想一想,就有心惊肉跳之感。”
“可不是,我现在也心跳加速……”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突然听见鞭炮和铜锣之声,抬头齐齐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就见有差役鱼贯从县衙正门走出。
古书中曾有专门描述此景的,说,“该榜从取出到张挂之处,载于黄绸彩亭,有鼓乐、依仗、兵丁护送。”
县令大人显然是读过这本书的,也深谙仪式的重要性,于是,彩亭、依仗、兵丁护送,一个不少,现场登时愈发火热。
人实在太多了,担心推搡之下,会被踩伤,赵璟几人便再次退回到茶馆中。
但此时谁也无心喝茶,只按捺下躁动不安的心绪,仔细听外边的动静。
王家两位公子是带着下人来的,两人当即吩咐亲随,“去外边守着,若有诸位兄长的喜讯,及时来报。”
亲随自然忙不迭应下,随即快步挤到人堆里。
王小公子之后又说了什么,谁也无心去听,众人只抬着脖子,努力往人堆里看。
墙上再次被刷上浆糊,有两个差役合作着,仔细的将一张大红榜贴在了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