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将近正午时分,耀眼的金光密密麻麻的倾洒在红榜上,衬得红榜上那漆黑描金的字体,愈发璀璨耀目。
来不及等差役唱榜,围观的学生和百姓就一股脑的涌了过去。
他们恨不能将眼睛贴到榜单上,只挨个寻找,自己是否在榜上。
若找到自己的名字,便发出兴奋至极的豪迈大笑,“我考中了,我过了县试。”
若是反复两次还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则失魂落魄,一口一个“怎会如此?”“定是我眼花了。”
这都是亲身赴考场的学子,对与考试结果,自然万分在意。
那没有参加考试,只是来凑个热闹的,此时就很闲适。
他们盯着榜单上第一个名字,与旁人嘀咕,“赵家村,赵璟?这是哪里来的无名之辈?我还以为头名必定是王小公子!”
“那可不是无名之辈,他父亲曾是清水县首屈一指的秀才,学问远在众人之上。不过命不好,早早去了。此子继承了乃父之才,便连郑秀才都惧他三分……”
接着便“吧啦”“吧啦”,把郑秀才做的孽说了说。
这边说的唾沫横飞,那厢迟迟没有等到唱榜的茶馆众人,心越提越高。
陈德安突然开口,“璟哥儿,我怎么听见有人说你的名字?”
李存道,“是幻听吧。”
楚勋说,“不是幻听,我也听见了。”
王家两位公子齐声道,“恭喜赵兄,必定是荣登榜首了。”
赵璟却依旧稳的住,“还未唱榜……”
他摇了摇头,不再多说。
但也就是他这份别出一格的镇定,愈发让王家两位公子看好他。
他们心中也忍不住想,通过县试,也只是有了童生的名头,要中秀才,还要去府城参加府试和院试。
赵璟是可造之材,前程远大,与他交好,对他们来说百利无一害。
如此,等府试和院试时,便请他到家中落脚,以便进一步交好。
两人思索着这些东西的时候,远处终于开始唱榜了。
只听差役浑厚的声音,穿透了一切喧嚣与纷杂,高高的在不远处响起。
“隆盛三十年县试,高中则有,清水县赵家村赵璟……”
自有其余差役,一声声将这喜讯传出去,又有专门报喜的“报子”,敲锣打鼓去寻中榜的书生,以求得到一二赏钱。
不知是谁指引,那报子直奔赵璟而来,“恭喜赵案首,贺喜赵案首,高中此番县试榜首,是为此届案首老爷。小人贺您大喜了!”
周边的场景好似都虚化了,一切都变得缥缈起来。
连续不断地恭贺声一道道传来,含着酸的,带着醋的,有不忿的,自然也有诚心诚意的。
德安用手拽了拽赵璟的衣角,你倒是说话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出起神来。
赵璟回过神,当即站起身,冲四周恭贺的众人作揖说,“同喜,同喜,祝愿诸位也能得偿所愿。”
继而,便开始解腰间的荷包。
荷包还没解开,就被德安一把抢了去。
德安始终觉得,让案首老爷亲自给报子赏钱,太跌份了。若有小厮亲随,这件事合该他们来做。
但他们普通人家,哪里养得起下人?
少不得他充当一回小厮,给人散些赏钱。
拿了赏钱的报子,当即眉开眼笑,好话送出一箩筐。
旁边人见状,虽眼热,也再次送上好话。什么“十年寒窗磨一剑,今朝折桂耀门楣。墨香浸透青山袖,文光直上九重天。”
委实将马匹拍的啪啪响,好似赵璟成了天上有地上无的绝世大才。
这若是那心绪不稳的,此时怕都飘到天上去了。
好在赵璟自始至终都稳得住,他再次与人作揖颔首,便轻轻揭过了此事。
也是此时,又有接二连三的报喜者过来。
县试第二名,乃是自小有才名,真正十年寒窗的丁书覃;第三名,是蛰伏已久的黄辰;第四名,乃祖籍清水县的王小公子王钧;第五名,正是李存。
可以说,这一桌好巧不巧,将前五名全都包揽。
而县试的前五,不出意外,也会是府试和院试的前五,也必定会中秀才,会成为廪生。
他们一个个年轻气盛,却有如此大的造化,真是想让人不眼红都难。
旁观的人,不管是学生还是百姓,此时双眼都羡慕红了。
尤其是那些考到头发花白,却依旧没考中者,见状更是心态失衡,大喊着“苍天不公!”一路踉跄着跑了出去。
这一幕,看的许多人心生不忍。
但是,黄泉路上还无老少,科举场上,自然也不能按年岁多寡来领功名。
考不中只能说是火候不到,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与他人无关。
陈德安看看这一桌子人,可以说,这桌上,除了王大公子——王大公子没有参加县试,他不在可比较的人之列。可除了的王大公子外,这桌上,也就他一人还没听到报喜。
到了这地步,陈德安也疑神疑鬼起来。
他的文章真的还可以么?
难道前边四场,都是县令大人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勉强容他通过,这场却不准备给他放水了?
就他这水平,他怕是过不了县试吧。
正把心提的高高的,远处突然传来高亢的报喜声,“今科第十三名,赵家村陈德安。”
赵家村,陈德安?
德安狐疑的看向赵璟,“我听见喊我名字了,你听见没有?”
桌上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陈兄,满县城除了你这一个赵家村陈德安,怕是也没别的赵家村陈德安了。”
正此时,报子熟门熟路的又来了这桌,高声报喜。
梦想成真,德安激动的嘴唇发抖,话都说不利索。
还是赵璟起身替他操持,又是给人赏钱,又是替他谢过旁边的贺喜,德安这才回过神,于是,再次作揖致谢,这才晕头晕脑的坐了下来。
坐下来后,德安笑着摸摸后脑勺,突然哈哈乐起来。
“我这脑袋瓜,还是顶顶聪明的。对了,璟哥儿,咱们赶紧回家,给爹娘他们报喜去。”
赵璟说,“爹娘现在怕是已经知道这喜讯了。”
这些报喜的报子,有时候很可喜,但有时候,他们的作为又很可气。
就比如,他们为多赚几份赏钱,会将所有考生的信息都打听清楚。
等放榜后,他们先是给考生道喜,而后会跑到考生的家里,给他的父母和祖父母报喜,若是聚集而居的大家族,他们会挨家挨户给族亲们也报一遍喜。
族里出了这样的大喜事,谁会吝啬那几个喜钱?
于是,你给几个子,我给几个子,不知不觉,就凑成了一笔财富。
而如今,他敢说,必定早有人往陈松那里报喜去了。
毕竟这可是两份喜,拿到手就会是两份喜钱,跑一趟挣两份喜钱,多好的买卖。
不止是陈松那里,便连赵家村,现在怕是都有人去了。
陈德安很快也想到了这一点,便忍不住拍了一下脑子,“看我这记性,我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他正要说什么,楚勋突然抓住了一个盲点,“你们俩的爹娘……难道是同两人?”
楚勋这话一出,德安与赵璟突然都看向李存。
不出意外,李存在思考一遍这个问题后,脸色陡然煞白。
他不敢置信的站起身,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
他这突如其来的模样,把桌上不知情的其余几人都吓住了,一个个忙来扶他,问他,“李兄,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李存不理众人,只踱步到赵璟跟前,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问赵璟,“你和谁成的亲?”
赵璟看着他,忽而勾唇,“你确定要在此时问这个问题?”
李存不回答,只执拗的看着他。
赵璟便说,“与德安的姐姐。”
李存面色更白,瞳孔扩散,胸口起伏不定,人看着似要厥过去。
“是德安的堂姐对不对?你与德安的堂姐早早订婚,你们青梅竹马,与你成亲的,必定也是她。对不对?”
陈德安站起身,要拉赵璟走。
这时候揭破此事,那不是闹笑话么?
虽然笑话的是李存,但李存看着太可怜了。人都是同情弱者的,到时候再指责璟哥儿,那不给璟哥儿惹麻烦么。
他才考了案首,本就有许多人不服,这时候若闹出乱子,璟哥儿脸上也光彩不到哪里去。
但是,事关自己的姻缘,赵璟如何会含糊。
他字正腔圆,将接下来的每个字都说清楚。
“德安的堂姐与我退了亲,我家长辈亲自去大房求娶阿姐。正月二十,我与阿姐成了亲。”
“轰”的一声炸响,李存觉得,似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中炸开了。
是他的脑浆么?
若是的话,他怎么还活着,他怎么不直接死掉!
李存的眼眶说话不及就变得猩红,他的呼吸也粗重急促,犹如不堪负累的老牛。
“不可能,赵璟,你说谎!我与……德安的阿姐明明定了亲,她怎么会与你成亲?”
赵璟不带丝毫情绪的说,“李存,你确定与你定亲的,是德安的阿姐?你看过庚帖么?”
他说,“你还是回家看看庚帖,再来质问我吧。”
话已至此,赵璟冲其余几人微颔首,“今日需回家与家人同喜,来日有时间,再与诸君共聚。”
转身欲走时,赵璟突然想起,楚勋的问题,他还没有回答,便看着他道,“我与德安是郎舅,他的阿姐,便是我的发妻。因我自幼也算是岳父岳母看着长大的,便厚颜喊一声爹娘。”
楚勋讪讪的应道,“原,原来如此。”
赵璟再次冲众人颔首,随即与德安离开。
茶馆内寂静无声,众人静看着他们脚步往外走。明明外边唱榜正热闹,气氛热的好似舀起一瓢冷水,倒进去就能炸开的油锅。
可茶馆中安静的落针可闻,没有一个人出声,更没有一个人去阻拦赵璟离开的步伐。
也就在赵璟脚步即将踏出茶馆大门时,身后传来李存一声凄厉的喊声,“赵璟,你站住!”
与此同时,茶馆门前有一身量瘦长,面容刻薄的妇人,欢欢喜喜的跑了进来。
妇人没看清欲要踏出门槛的人,也自动无视了茶馆内过于安静的气氛,她看见了站在茶馆正中的李存,张嘴就喊,“存哥儿你上榜了,第五名!虽然不是榜首,但有此成绩,府试院试必定……”
话没说完,李娘子看清了李存面上,好似恶鬼一般凄厉的容色。
她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即好似天塌了一样跑过去。
“我的儿,这是出了什么事儿?是谁欺负你了?你与娘说,娘拼的这条命不要,也会为你讨个公道。我的儿,你可是觉得那榜单不公?确实如此!那赵璟一个守了三年孝的小子,三年来无人教导,课业也该没有长进,他中案首,我第一个不服……”
“娘!”李存突然大声喊,“娘,你与我说实话,与我定亲的到底是谁?是赵家村陈家大房的姑娘,对不对?”
李娘子火热的脑袋,好似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无缘无故的,存哥儿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出什么事儿了?
是谁说漏嘴了?
李娘子一瞬间哑了声,好似被棉花堵住了嗓子眼似的。
也是这一刻,李娘子才看到,茶馆中众人看似各忙各的,实则,眼角的余光,全都有意无意的注视着他们娘俩。
而就在茶馆门口的位置,刚刚与她擦身而过的两个少年郎,正是赵璟和陈德安。
此时两人不闪不避,一人嘴角带着毫不遮掩的讥诮,一人则平静而冷漠的看着她。
看着他们母子俩决裂,当场上演一场母子反目。
李娘子浑身血液都冷了,腿脚控制不住的瑟瑟发抖起来。
“存哥儿,你听我说。”
李存嗓音声音微哽,“娘,我听您说。我现在什么都没了,时间却多的是。娘,您想说什么,您慢慢说,我仔细听。”
李存这一句话,又把李娘子噎住了。
她进退两难,更觉得胸口好似有一把火在烧。
那火焰来势汹汹,大有不将她燃尽,誓不罢休之势。
李娘子浑身炽热难当,焦灼的血液逆流。
她到底是想不出来该如何应对这场面,于是,故技重施,眼白一翻,直挺挺的晕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