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查带来的短暂欢愉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几圈涟漪后,林政科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但水面之下,有些东西已悄然改变,暗流在不易察觉处涌动。
凌云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敏锐。他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礁石,一边默默承受着水流的冲刷,一边仔细感受着水温的每一丝变化,辨别着水流的方向。他深知,在这个看似按部就班的机关大院里,仅仅埋头做事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学会抬头看路,侧耳倾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方能在这片看似平静实则复杂的水域中不至于迷失方向。
他依旧保持着最早到办公室的习惯之一,打好开水,将科室的公共区域擦拭得一尘不染,然后便迅速沉浸到自己的工作中。王鹏、李娟、赵强他们的冷嘲热讽和刻意刁难并未因督查的表扬而减少,反而因为嫉妒的发酵而变本加厉。但凌云的心境已然不同。他不再将这些污言秽语视为针对个人的攻击,而是将它们当作一种必须适应的环境噪音,一种磨砺心性的背景音。当王鹏又一次拖拖拉拉,并在被催促时阴阳怪气地说“哎呦,‘留学生’效率就是高,哪像我们这些粗人,脑子慢”时,凌云面色平静,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地回应:“鹏哥,这项工作刘科强调了时限,关系到后续全市林业数据汇总,麻烦支持一下,尽快提供准确数据。”他不再单纯请求,而是学会清晰地陈述利害,适时抬出工作的紧急性和领导的要求,既守住了底线,又让对方难以公然拒绝。
他将绝大部分精力投入到向钱前进和科里那位宝藏般的老科员张建国学习。张建国此人,如同林业局的一部活字典,编制虽在隔壁森防站,因林政科业务繁忙被借调过来帮忙。他为人低调,对科室里那些鸡毛蒜皮的人际纷争毫无兴趣,仿佛自带隔离罩,但只要谈起林业政策、乡镇山林分布、历史遗留纠纷,他的眼睛就会焕发出光彩。凌云发现,这位老大哥是真正的业务骨干,而且对于肯学的年轻人,从不藏私。
“张大哥,您帮忙看看,这份八十年代末青川乡发放的林权证,关于‘黑松岭’东坡那一片的边界描述,‘自大青石向东南沿山脊线至老松树处’,这‘老松树’的参照物,现在恐怕早就没了,这纠纷该怎么界定?”午休时分,办公室鼾声轻微,凌云却抱着一摞发黄卷宗,虚心求教。
张建国放下报纸,戴上老花镜,仔细审视着那模糊的字迹和粗糙的地图,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岁月沉淀的笃定:“小凌啊,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光看这个证不行。你得去档案室最里面那个墨绿色铁皮柜,找五三年土改复查时绘制的‘鱼鳞图册’副本,编号应该是‘民地-青川-7号’。那上面对山脊走向和标志物有更原始的标注。不过,”他话锋一转,“那份图册年代太久,很多地方也模糊了。最好再结合七八年林业‘三定’时,县里工作组和公社、大队干部联合勘界的现场记录底稿,那个可能还在青川乡林业站的老档案库里,得去找……有时候,老辈护林员的口述,也比纸上的东西更管用。”他总是能拨开迷雾,指出那条隐藏在故纸堆和现实山林中的关键路径。
凌云如获至宝,赶紧拿出笔记本详细记录。这些点滴的、课堂上永远学不到的宝贵经验,让他对林业工作的复杂性和历史纵深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不再局限于条文和表格。
与此同时,他也更加留意观察刘建军和钱前进的言行举止乃至细微的表情变化。刘建军作为科室一把手,雷厉风行,目标感极强,压力越大反而越有干劲,对认可的下属极为护短。钱前进则心思缜密,考虑周全,尤其擅长处理各种需要协调和沟通的棘手问题,是刘建军不可或缺的臂助。凌云观察到,刘建军在办公室称呼钱前进,有时是“老钱”,有时是“前进”,有时是正式的“钱副科长”,这其间的亲疏远近和事情轻重缓急,微妙的差别他都默默体会着。他还注意到,每次需要向分管领导赵副局长汇报工作前,刘建军都会和钱前进关起门来仔细斟酌很久,足见对这位分管领导的重视甚至忌惮。
科室里的人际光谱也并非非黑即白。除了孙磊这个几乎明牌支持他的“盟友”,凌云察觉到,那个总是缩在角落、存在感很低的陈颖,有时在听到王鹏他们过分刻薄的挖苦时,会不易察觉地微微蹙眉,快速瞥一眼凌云后又立刻低下头,手指不安地绞动着。她不敢发声,但那瞬间的眼神交流,让凌云感觉到她内心并非完全认同那三人的所作所为。这是一个微弱但重要的信号。凌云记在心里,并不急于示好或拉拢,只是在偶尔迎面碰上时,会给予一个平和甚至略带鼓励的点头,试图传递一种无害的善意。
真正有价值的信息,往往来自于那些容易被忽视的“信息节点”——诸如临近退休心态超然的老同志、消息灵通的后勤人员、以及来局里办事、见识过无数风云变幻的乡镇老林业。
一天,凌云去后勤科申领一批新的档案盒,管仓库的老张头正慢悠悠地盘点物资。老张头在林业局待了三十多年,还有半年就功成身退,是局里名副其实的“活历史”,肚子里装满了各种陈年旧事和人物关系图谱。凌云每次去都格外客气,一口一个“张师傅”,耐心等着他慢条斯理地找东西,从不催促。
老张头一边翻找着库存单,一边眯着眼打量凌云,悠悠地开了口:“小凌啊,听说前段时间督查,你们科露了大脸,你小子表现不赖啊。”
凌云赶忙谦虚地笑笑:“都是领导指挥得好,科里同事们一起准备的,我就是比较熟悉资料位置。”
“嘿嘿,”老张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刘科长有魄力,是想干事的。不过啊,年轻人,有句话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们林政科树大招风,自己科室里头……水也不静啊。”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咱们局里啊,面上看着一团和气,底下那也是各有各的灶台。大老板(指局长)刚来没多久,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没烧旺,正四下里看情况呢。可底下几位老资格的副局长,那可不是闲着的灯啊。”
他左右瞟了一眼,见没人注意,才继续道:“特别是你们的分管领导,赵副局长,还有分管人事和林场派出所的李副局长,那都是局里的老人了,根基深着呢。当年争项目、争资金、争话语权的时候,就没少过招。现在嘛……新局长站位高,抓宏观,很多具体事还得仰仗这些老副职,这里头的文章就深了去喽。”他像是感慨,又像是提醒。
凌云心中一动,假装懵懂地接话:“感觉各位领导都挺支持我们科工作的,尤其是赵局,上次督查还亲自来了。”
“那是!赵局不分管你们管谁?督查那是他分内工作,当然得上心。”老张头撇撇嘴,“支持归支持,但领导心里都有本账。赵局那人,看着和气,心思深,最看重规矩和掌控力。你们刘科是他一手提起来的,能干是能干,但有时候冲得太猛,未必事事都合赵局的心意。至于钱副科长嘛……”老张头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更引人遐想。
又过了几日,凌云去办公室送一份需要盖章的文件,遇到一位从云雾山林场来局里申请维修经费的孙场长——虽说林场离局里不算远,开车也就十几分钟,局二楼也的确设了林场厂长办公室,但这位孙场长大多时间仍习惯往山里跑,不常坐机关。他头发花白,面色黝黑,一双手粗糙得很,一眼便知是常在一线奔波的人。不巧钱前进出去开会了,孙场长站在办公室门口,眉头拧着,略显不耐。凌云上前询问,他便说明来意,语气干脆,带点基层干部特有的沙哑和直率。
凌云给他倒了杯热茶,请他稍坐。孙场长也没多客气,点了点头就算谢过,坐下时腰板依旧挺直。聊起钱前进,他话才多了些,语气里掺着敬佩和感慨:“钱工这人,没得说,技术过硬,懂我们山里的情况,从不玩虚的。就是太直了,埋头干活不抬头看路,当年哪怕稍微转个弯,也不至于……”他说到这儿突然收住,像是触及了什么不该说的,只摆了摆手,重重“唉”了一声,没再继续。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同散落在沙滩上的贝壳,被凌云一一拾起,仔细拼凑。一个更为清晰的局内权力格局图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新局长初来乍到,正处于建立权威、熟悉局面的阶段,现阶段或许更依赖于几位资深的副局长;而分管林政科的赵副局长和分管人事、林场派出所的李副局长,都是盘根多年的实权派,之间可能存在某种微妙的竞争或制衡;刘建军被视为赵副局长线上的人,有能力也受重用,但其行事风格可能与追求绝对掌控的赵副局长之间存在需要磨合的地方;钱前进技术精湛,深得基层敬重,但其性格或某些历史原因,可能使他在某种程度上处于一个相对独立甚至微妙的位置,未能获得与其能力完全匹配的发展。
这些看似与他这个小小劳务派遣毫不相干的派系传闻和过往恩怨,实则如同水下的暗礁和潜流,无声地影响着科室乃至整个局的资源分配、人事动向、工作重点甚至话语氛围。不了解这些,很可能在浑然不觉中触礁,或者被卷入意想不到的旋涡。
凌云越发谨言慎行。他将绝大部分精力专注于提升业务能力,这是他在这个院子里安身立命的根本。同时,他更加注意与所有人保持恰当的距离,待人接物客气周到,不参与任何闲谈议论,不轻易对任何人和事下结论、表态度,只是默默地观察、倾听、分析、印证。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份特殊,根基浅薄,羽翼未丰,此刻最需要的不是站队,而是积累——扎实的业务资本、良好的人际口碑、以及足够做出正确判断的信息资本。
他甚至开始尝试以更冷静的视角去分析王鹏等人。他们的嚣张和排挤,仅仅是因为嫉妒吗?王鹏那个在富裕乡镇当领导的舅舅,是否给了他某种底气?李娟家里通过财政局关系打通的门路,最终关联到局里哪一位领导?赵强那位退二线的老科长亲戚,其影响力是否仍在某些层面发挥着作用?这些思考并非为了报复,而是为了更全面地理解自己所处的生态环境,预判可能出现的风浪,从而更好地规避风险。
日子在忙碌与静默中一天天流逝。凌云的身影依旧是科室里最忙碌的之一,但他的内心却在纷繁复杂的环境中变得更加沉静和通透。他像一株生长在岩缝中的树木,一方面竭尽全力向下扎根,汲取着一切能获得的养分——业务知识、工作经验、人情世故;另一方面则谨慎地舒展枝叶,敏锐地感知着阳光的方位、风来的方向以及周遭其他植物的态势。他明白,脚下的路崎岖漫长,暗礁密布,潜流暗涌,但唯有努力看清全局,才能在这片名为“机关”的森林里,走得更加稳健,最终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
窗外,盛夏的蝉鸣一阵响过一阵,充满了生命的张力。办公楼内,中央空调无声地输送着冷气,维持着宜人的体感温度,却也像极了这里的人际关系——表面恒定温和,内里却可能循环着看不见的冷暖交锋。凌云坐在电脑前,目光专注地落在屏幕上的林地变更调查数据上,眼神明亮而深邃,既清晰地映照着眼前的数字与图斑,也仿佛倒映着窗外更广阔、也更错综复杂的现实迷局。他正在学习,如何更好地生存,以及,如何更踏实地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