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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老辈人说过,半夜听到有人叫名字,千万别回头,也别答应。

我不信这个邪,结果半夜应了一声。

第二天,村里开始出现诡异纸人,每个纸人都长得和我有几分相似。

更可怕的是,凡是接触过纸人的人,都开始莫名其妙地消失。

爷爷看见我床底的纸人后,面色惨白地告诉我:

“这是阴间聘礼,你被那位看上了...”

嘶——

窗外的风刮得有点邪性,像是有无数根冰冷的手指头,在不断地挠着窗棂上那层旧塑料布,发出持续而令人心烦意乱的碎响。

李闯翻了个身,把盖在身上那床略显板结的棉被往上扯了扯,蒙住了半个头。被子带着一股子常年不见阳光的潮气和霉味儿,并不好闻,但能稍微隔绝一点那无孔不入的风声。

这破地方。他心里低低骂了一句。

要不是老爷子病了,病得厉害,电话里声音虚得都快找不着了,他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偏僻得几乎被现代文明遗忘的小山村——李家坳。城市里即便是深夜,也有霓虹灯和车流声填充每一寸空间,不像这里,一入夜,黑得像泼翻的浓墨,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偶尔不知从哪户人家传来几声狗吠,反而更衬得这夜死寂得吓人。

他这次回来得急,工作撂下了,女朋友林薇那边也只是匆匆交代了一句“回老家看看爷爷”,具体情形没敢多说。想起林薇,他心里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随即又被眼前的现实压了下去。老爷子躺在东屋炕上,咳嗽起来整个胸腔都像是破风箱,一声接一声,听得人心头发紧。村医来看过,只摇头,说年纪大了,身子亏空了,开了几副药,让好好养着。养?怎么养?李家坳这地方,年轻力壮的都往外跑,留下的尽是些老弱妇孺,连个像样的卫生院都没有。

烦。各种念头像是纠缠在一起的乱麻,理不清,扯还乱。睡意被这风声和心事搅得七零八落。

就在这半梦半醒、意识模糊的当口,一个声音,非常突兀地,穿透了风声,钻进了他的耳朵。

“李……闯……”

声音飘飘忽忽的,像是从极远的地方被风勉强送过来,又像是有人就贴在他家那扇薄薄的木门外,对着门缝往里吹气。调子拉得长长的,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和平直,听不出是男是女,也听不出任何情绪。

李闯浑身一激灵,蒙着被子的脑袋瞬间探了出来,耳朵竖着,心脏在胸腔里“咚”地猛跳了一下。

谁?

这大半夜的,村里人睡得早,谁会跑来叫他?而且,这声音……说不出的别扭。像是用钝刀子在磨骨头,听得人牙酸。

他屏住呼吸,屋子里只剩下他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那永恒不变的风声。

是幻听吧?肯定是太累了,加上心里有事。他试图说服自己。

“……李……闯……”

第二声又来了!

这一次,比刚才清晰了不少,仿佛那发声的“东西”又靠近了一些。依旧是那种平铺直叙、毫无波澜的调子,但在这种死寂的夜里,这种平直反而透着一股子砭人肌骨的寒意。

他感觉自己的后颈窝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汗毛根根立起。

脑子里没来由地闪过小时候,夏夜里围坐在村口老槐树下乘凉时,那些叼着旱烟袋的老头们闲扯的话。他们总是用那种被烟熏得沙哑的嗓音,神秘兮兮地告诫围在身边的小孩子们:“娃子们记牢了,走夜路,尤其是过了子时,要是听见背后有人喊你名儿,千万甭回头,也甭应声!那多半不是啥好东西……你一回头,肩头上的阳火就弱了,它就能上你的身!你一应声,就等于答应了它的勾唤,魂儿就可能被勾了去!”

那时他还小,听得一愣一愣的,晚上都不敢一个人起夜。后来长大了,读了十几年书,去了省城工作,接受了完整的唯物主义教育,早就把这些封建迷信的糟粕抛到了脑后。同事朋友间偶尔讲个鬼故事,他也只是一笑置之,甚至还能调侃几句。

可现在,这真实发生在耳边的呼唤,让他那些早已尘封的童年记忆,带着阴冷的气息,重新翻涌了上来。

“……李……闯……”

第三声!

这一次,几乎就像是在他窗外!不,甚至像是……贴着他的后脑勺!

一股冰冷的、带着土腥气和某种陈旧纸张腐烂味道的气息,似乎吹在了他的耳廓上。

他猛地一个翻身从炕上坐了起来,动作大得差点把炕沿边放着的一个旧搪瓷缸子带倒。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狂跳,撞得他肋骨生疼。

恐惧像是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但随之升起的,是一股被莫名冒犯的恼怒。

妈的!装神弄鬼!

他咬着牙,额头上青筋跳了跳。或许是城市里带来的那份优越感,或许是对自己“唯物主义战士”身份的坚信,又或许,仅仅是因为这连番的惊吓让他有些失去了理智。

他梗着脖子,冲着黑漆漆的窗户方向,带着一股豁出去的暴躁,低吼了一声:

“谁啊?!大半夜的叫魂呢?!”

声音出口,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异常响亮,甚至带着点回声。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的风声,停了。

那一直挠着窗户塑料布的“嘶嘶”声,消失了。整个屋子,乃至整个院子内外,陷入了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就好像他刚才那一声,不是吼给了某个存在的“东西”,而是吼给了这片黑夜本身,并且意外地起到了“静音”的效果。

这种极动到极静的骤然转换,比持续不断的怪声更让人心底发毛。

李闯维持着坐起的姿势,僵在炕上,一动不动。耳朵竭力捕捉着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但什么都没有。连远处原本偶尔还能听到的狗吠,也彻底消失了。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而他是唯一被遗留在播放状态里的异物。

刚才……是不是太冲动了?

一丝迟来的、冰凉的悔意,悄无声息地爬上心头。

老人们的告诫,城市的常识,在此刻这种诡异的寂静面前,突然变得有些苍白无力。

他在炕上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四肢都开始发僵发冷,窗外才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重新响起了风声,依旧那么刮着,仿佛刚才那片刻的绝对寂静从未发生过。

后半夜,李闯睁着眼睛,直到天色蒙蒙亮,再也没能合眼。

天光像是掺了水的浑浊米汤,勉勉强强地透过糊着塑料布的窗户,给昏暗的屋内带来一丝暧昧的亮色。李闯几乎是数着时间熬过了后半夜,此刻听到东屋传来爷爷几声压抑的咳嗽,他甩了甩因缺觉而沉重发木的脑袋,强迫自己爬了起来。

嗓子眼干得发紧,像是塞了一把沙土。夜里那几声诡异的呼唤和之后死一般的寂静,如同跗骨之蛆,依旧缠绕在他的神经末梢。他需要点热水,也需要用忙碌来驱散脑子里那些不受控制滋生的念头。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薄木门,清晨略带寒意的空气涌了进来,让他精神稍微一振。他趿拉着鞋,准备去灶房烧水。

然而,脚步刚迈过门槛,他的视线无意中扫过院门下方那道宽宽的缝隙,整个人就像是被瞬间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原地。

院门底下,露出来一截东西。

一抹极其扎眼的、鲜艳的红色。红得刺目,红得不祥。

那不是落叶,也不是谁家孩子丢的玩具。那形状……

李闯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股寒意自尾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他几乎是屏着呼吸,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院门后,手指有些发颤地搭在冰冷的门闩上。

深吸一口气,他猛地拉开了院门。

“哐当”一声,老旧的木门撞在后面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门外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门槛外的泥地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纸人。

约莫半人高,是用竹篾扎的骨架,外面糊着上好的、颜色极其鲜艳的彩纸。纸人穿着样式古拙的红色对襟纸衣,黑色的纸裤,脸上涂抹着白粉,腮帮子上打着两团圆圆的、僵硬的胭脂红。眉毛是墨笔画上去的,又黑又细,向上挑着。最让人心底发毛的是那双眼睛,没有瞳孔,只是两个空洞洞的黑色圆点,却又好像正死死地盯着开门的人。

这纸人扎得极为精致,甚至可以说是栩栩如生,但越是精致,在那清晨荒僻的村道上,就越发显得诡异绝伦。

而真正让李闯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的是——这纸人的脸,那眉眼的轮廓,那鼻梁的线条……竟然和他自己有五六分相似!

就像是一个技艺拙劣的画匠,照着他的照片,却又不得要领,画出了一个形似而神非、充满怪诞感的仿制品!

“嗡”的一声,李闯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夜里的呼唤声,老人们的告诫,此刻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不能回头,不能应声……

我……应了……

冷汗,瞬间湿透了他单薄的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纸人,仿佛只要一眨眼,它就会活过来,咧开那抹用朱砂画出的、弧度固定的诡异笑容。

“哎呀我的妈呀!”

一声尖锐的惊呼打破了清晨的死寂,是隔壁的王婶出来倒尿盆。她看到了李闯家门口的纸人,吓得手一抖,搪瓷盆差点脱手,尿液洒了一地,骚臭味弥漫开来。

“闯、闯子……这、这是啥玩意儿?!”王婶脸色煞白,指着纸人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她的惊呼引来了附近几户早起的人家。很快,李闯家院门口就围拢了几个村民,对着地上的纸人指指点点,脸上无不带着惊惧和嫌恶的神色。

“作孽啊……谁家干这缺德事?”

“这、这纸人咋看着有点像闯子啊?”

“嘶……别瞎说!晦气!”

“赶紧拿走烧了!扔远点!”

议论声嗡嗡地响起,像一群聚集在腐肉上的苍蝇。

李闯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对那些议论充耳不闻。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纸人那双空洞的眼睛上,仿佛被吸住了一般。

就在这时,村西头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声,撕心裂肺,打破了村里清晨的宁静。

“狗剩!我的儿啊!你跑哪儿去了啊!狗剩——!”

是村西头老光棍李老棍的媳妇,她家六岁的小儿子狗剩,昨晚还在炕上好好睡着,今天早上,人就不见了!炕上冰凉,像是根本没人睡过一样。

人群一阵骚动,注意力暂时被哭喊声吸引了过去。有人匆忙往村西头跑。

李闯猛地打了个寒颤,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想起昨天下午,狗剩那孩子还在他家院门口玩泥巴,他还从包里拿了块城里带的巧克力给他。那孩子接过巧克力时,脏兮兮的小脸上露出缺了门牙的笑容,很开心……

难道……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到门槛前的纸人身上。

就在这时,一阵清晨的冷风打着旋吹过,卷起几片枯叶。那纸人身上单薄的彩纸被风吹得“哗啦啦”一阵轻响,那条用纸糊成的、僵硬的手臂,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李闯瞳孔骤缩,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

接下来的两天,李家坳这个平日里沉闷得如同死水般的村子,彻底被一种无形的恐惧扼住了咽喉。

狗剩家发动了所有亲戚邻里,几乎把村子翻了个底朝天,村周边的林子、河沟、废弃的窑洞都找遍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在自家炕上凭空消失了。

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如同某种邪恶的连锁反应,继李闯家门口出现那个诡异的纸人之后,村里接二连三地,又开始出现类似的纸人。

第二个纸人,出现在村南头张屠夫家的肉案底下。那纸人穿着蓝色的纸衣,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张屠夫那个跟人跑了的前妻。张屠夫早上出摊时发现,吓得一刀砍在肉案上,破口大骂了半个时辰,最后一把火将那纸人烧成了灰烬。然而,就在当天晚上,张屠夫收摊回家,喝了不少闷酒,第二天,人就没了踪影。家里酒气未散,桌上还摆着没吃完的花生米,人却像是人间蒸发。

第三个纸人,出现在独自居住在老祠堂旁边的五保户刘奶奶的窗台上。那纸人是个小童子的模样,穿着绿袄红裤,脸上两团腮红,咧着嘴笑。刘奶奶年近八十,眼神不好,早上开窗透气时摸到了,还以为是谁家孩子恶作剧放的布娃娃。等她眯着眼凑近了看清是个纸人,吓得当场晕厥过去。被邻居发现救醒后,老人抓着人的手,反复念叨着“索命的来了……纸人勾魂了……”。结果,没过两天,刘奶奶也失踪了。邻居去送饭,发现屋门虚掩着,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唯独人不见了。

恐慌像是瘟疫一样在村里迅速蔓延。

所有失踪的人,都在失踪前接触过,或者仅仅是看到过那些突然出现的、与他们本人或亲属有几分相似的纸人!

村民们开始人人自危。天一擦黑,家家户户就紧闭门窗,恨不得用木杠把门顶死。路上再也见不到闲逛的人影,连狗叫声都稀少了许多。整个村子被一种死寂和猜疑的气氛笼罩着。

而所有的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了那个开端——李闯家院门口出现的第一个纸人,以及他回来后,那声不该答应的夜半呼唤。

村里开始有了一些若有若无的议论和目光,像无形的针一样刺向李闯。他走在村里,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视线,以及当他走近时,村民们骤然停止的交谈和躲闪的眼神。

李闯把自己关在家里,除了照顾病重的爷爷,几乎足不出户。恐惧和巨大的压力让他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那个最初出现在他家门口的纸人,当天就被闻讯赶来的村长,带着几个胆大的后生,用铁锹远远地铲到了村外的乱葬岗,一把火烧了。烧的时候,火堆里似乎还传出一种类似呜咽的、细微的怪异声响,当时在场的人都吓得面无人色,回来后更是对此事讳莫如深。

然而,烧掉纸人,并没有阻止厄运的蔓延。

李闯知道,事情远远没有结束。那个夜晚的回应,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未知恐怖的大门。而门后的东西,已经循着气息,找上门来了。

他夜不能寐,一闭上眼,就是那个纸人空洞的眼睛和诡异的笑容,还有狗剩天真无邪的笑脸,张屠夫骂骂咧咧的样子,刘奶奶哆哆嗦嗦的手……交替闪现。

这天夜里,他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黑暗中,他仿佛听到床底下传来极其轻微的、像是纸张摩擦地面的“窸窣”声。

他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坐起身,颤抖着手摸到枕边的手电筒,啪一声按亮。

光柱向下扫去,照亮了床底积满灰尘的黑暗。

就在床底最深处,靠墙的角落里,一个东西静静地站在那里。

红色的对襟纸衣,惨白的脸,两团圆圆的腮红,向上挑起的墨眉,还有那双空洞洞的、正对着床铺方向的黑眼睛。

是那个纸人!

那个明明已经被村长他们烧成了灰烬的纸人!

它此刻,正端端正正地,站在他的床底下!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尖叫,猛地从李闯的喉咙里迸发出来,撕裂了老屋死寂的黑暗。

那一声尖叫像是有了实体,在狭窄昏暗的屋子里左冲右突,撞在斑驳的土墙上,又弹回来,震得李闯自己的耳膜嗡嗡作响。

手电筒的光柱剧烈地颤抖着,如同他此刻筛糠般的身体。昏黄的光线在床底那片积年灰尘勾勒出的黑暗里疯狂晃动,死死地钉在那个角落的红色影子上。

没错!就是它!

那个本该在村外乱葬岗化为灰烬的纸人!此刻竟如同鬼魅般,原封不动地出现在他的床底!鲜红的纸衣在电筒光下泛着一种妖异的光泽,惨白的脸上,那两团胭脂红像是刚刚浸过血,欲滴未滴。墨笔画出的嘴角,似乎在这种晃动不安的光线下,勾勒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嘲讽般的弧度。

它静静地“站”在那里,空洞的眼窝对准床的方向,仿佛已经这样“注视”了他无数个夜晚。

李闯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像是被瞬间冻结。他想动,想跳下床逃离这个房间,但身体软得如同煮烂的面条,根本不听使唤。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咳……咳咳……闯子?咋、咋的了?”

东屋传来爷爷虚弱而焦急的询问声,伴随着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

爷爷的声音像是一根救命稻草,猛地将李闯从极致的惊骇中短暂地拉扯出来。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浓重的灰尘味和霉味,呛得他也跟着咳嗽起来。

“没……没事!爷爷!”他强撑着发颤的嗓音,几乎是吼着回答,试图掩盖自己的恐惧,“做了……做了个噩梦!撞、撞到床头了!”

他不能吓到爷爷。老爷子已经病成那样,经不起任何惊吓了。

手电光不敢离开那个纸人分毫,仿佛只要光线一移开,它就会立刻扑上来。李闯用另一只哆嗦得不成样子的手,胡乱地在炕上摸索着,终于抓到了靠墙放着一根用来顶窗户的旧木棍。

触手粗糙的木棍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他死死攥住木棍,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鼓足全身的勇气,将光柱牢牢锁定纸人,身体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往炕沿挪动。

每一步移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眼睛死死盯着床底,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将手电光尽可能地探进去。

距离更近了,纸人那诡异的细节更加清晰地映入眼帘。那糊脸的白纸似乎格外细腻,不像寻常的草纸,倒像是……某种特制的宣纸。纸衣的红色鲜艳得过分,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丝毫不显黯淡。它站在那里,悄无声息,没有任何活物应有的气息,但李闯却分明感觉到一种冰冷的、粘稠的恶意,正从那个方向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包裹住他。

他咬紧牙关,腮帮子绷得发酸,举起手中的木棍,颤抖着,朝着纸人的方向,极其缓慢地伸了过去。

他必须确认,这到底是不是幻觉!是不是哪个王八蛋的恶作剧!

木棍的顶端,一点点,一点点地接近……

就在木棍即将触碰到纸人那红色纸衣的瞬间——

“闯子!!”

一声嘶哑、焦急,甚至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惊惶的吼声,从他身后猛地传来。

是爷爷!

李闯吓得手一抖,木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回头,只见爷爷不知何时竟然挣扎着从东屋出来了!老人瘦骨嶙峋的身体依靠在门框上,几乎站立不稳,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惨白,浑浊的老眼此刻却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李闯从未见过的极致恐惧和骇然,正直勾勾地、死死地盯着床底的那个纸人!

“爷……”李闯刚想开口。

“别动它!!”爷爷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垂死之人力竭般的颤抖,“千万别碰它!!!”

老人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扑了过来——与其说是扑,不如说是踉跄着摔倒,枯瘦的手一把死死攥住了李闯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爷爷整个人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呼哧带喘,浑浊的眼睛里除了恐惧,更涌现出一种近乎绝望的灰败。

“爷,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着!”李闯顾不上手腕的疼痛,急忙想去搀扶爷爷。

但爷爷死死抓着他,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一样,无法从床底那个纸人身上移开分毫。他的嘴唇哆嗦着,翕动了半天,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而充满寒气的字眼:

“阴……阴间聘礼……”

李闯浑身一僵:“什……什么?”

爷爷猛地转过头,那双因极度恐惧而放大的瞳孔,死死盯住李闯的脸,声音嘶哑,一字一顿,带着令人头皮炸裂的寒意:

“你……你被下聘了……被下聘了啊!是那位……那位看中你了!!”

“那位?哪位?!”李闯被爷爷的话和眼神吓得心胆俱裂,追问道。

爷爷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抓着他的手缓缓松开,身体软软地向下滑去,眼神开始涣散,嘴里反复地、模糊地念叨着那几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词:

“阴聘……鬼妻……不能接……接了……就回不来了……回不……”

话未说完,老人头一歪,彻底晕厥了过去。

“爷爷!爷爷!!”

李闯魂飞魄散,也顾不上床底的纸人了,慌忙将爷爷抱起来,连拖带抱地送回东屋炕上。老人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一番手忙脚乱的安置,掐人中,喂温水,好不容易让爷爷的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但人依旧昏迷不醒。

李闯瘫坐在炕沿,看着爷爷奄奄一息的样子,又想起床底下那个不祥之物,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愤怒涌上心头。

他猛地站起身,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

管你是什么妖魔鬼怪!装神弄鬼害我家人,我跟你拼了!

他转身回到自己屋里,捡起地上的木棍,又从灶房找来了火柴。这一次,他不再犹豫,也不再恐惧,心中只有一股摧毁一切的冲动。

他要用火,把这个邪门的玩意儿彻底烧掉!烧得干干净净!

他蹲下身,手电光再次照向床底。

然而……

床底下,空空如也。

只有积年的灰尘,以及几件他随意塞在下面的旧杂物。

那个穿着红纸衣、脸色惨白、带着诡异笑容的纸人,不见了。

就像它从未出现过一样。

李闯举着木棍和火柴,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再次凝固。

只有手腕上,被爷爷掐出的那几个深紫色的指甲印,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刚才的一切,并非噩梦。

爷爷这一昏厥,就是大半天。

李闯守在东屋炕沿,寸步不离。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和老人身上特有的衰败气息。阳光透过窗户纸,在炕席上投下斑驳的光斑,缓慢地移动着,时间仿佛被拉长,粘稠而压抑。

他的目光不时惊恐地扫向自己那间黑黢黢的屋门,耳朵竖着,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那个纸人的消失,并没有带来丝毫安心,反而像是一块更沉重的巨石压在了心头。它去了哪里?是不是还藏在这屋子的某个角落?或者……就无声无息地站在自己身后?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李闯的后颈就一阵发凉,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跳起来回头去看。

但他不敢。老人们的告诫言犹在耳。他怕一回头,就看到那张惨白诡异的脸,正贴在自己的后脑勺上。

床底空了的现实,比纸人站在那里更令人恐惧。那意味着,这鬼东西……是能动的。

期间,村长来过一次,隔着院门问了问老爷子的情况,语气有些复杂,似乎想打听什么,又欲言又止。李闯只含糊地说爷爷病重需要静养,没让村长进门,也没提纸人的事。他知道,说了也没用,只会加剧村里的恐慌,甚至可能引来更多的猜忌和排斥。

他现在谁也不敢相信。

直到日头偏西,炕上的爷爷才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

那眼神先是空洞而迷茫,随即,昏迷前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恐惧瞬间重新占据了他的瞳孔。他猛地抓住李闯的手,力道依旧很大,枯瘦的手指冰凉。

“闯……闯子……”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锣,“那……那东西……还在吗?”

李闯反手握住爷爷冰冷的手,摇了摇头,喉咙发紧:“没了……我拿棍子想把它弄出来烧了,可它……它不见了。”

爷爷闻言,非但没有放松,身体反而抖得更厉害了,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晚了……晚了啊……”他喃喃着,老泪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它这是……认了门,下了聘,就等着……等着到时候来迎了……”

“爷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闯再也忍不住,声音带着哭腔和压抑许久的恐惧与愤怒,“什么是阴间聘礼?谁看中我了?您到底知道什么?告诉我!求您告诉我!”

他摇晃着爷爷的手,近乎哀求。这种未知的、一步步紧逼的恐怖,几乎要将他逼疯。

爷爷闭上眼,泪水流得更凶,喘了几口粗气,似乎在下定某种决心。良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灰败。

“造孽……都是祖上造的孽啊……”他的声音低沉而飘忽,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这事儿……在咱李家,传了好几代了……本以为,只是个吓唬娃子的传闻,没想到……没想到是真的……还应在了你身上……”

李闯屏住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咱李家坳……祖上,不干净。”爷爷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大概是在你太爷爷那辈,兵荒马乱的年月,村里饿死了好多人。有个外乡的戏班子逃难路过,班主带着他那个唱青衣的女儿,那姑娘,长得……唉,真是俊俏,嗓子也好,据说唱起来,能引来百鸟围着听。”

爷爷的眼神变得幽远,陷入了回忆。

“当时咱李家是大户,太爷爷……就是李茂财,那时候是族长,为人……比较霸道。他看上了那姑娘,想强纳为妾。那班主不肯,带着女儿想连夜跑。结果……结果被太爷爷带着家丁追上了,争执之下,失手……把父女俩都给……给打死了……”

尽管有所预感,听到这里,李闯还是感到一股寒气从心底冒起。

“人死了,太爷爷也怕了,就叫人草草把尸首扔到了村后头那座老坟山里,最深、最邪性的地方,连个薄棺都没有,就用席子一卷……据说扔尸首的时候,那姑娘穿着一身红戏服,眼睛瞪得老大,怎么也不肯闭上……”

红戏服!李闯猛地想到那个纸人身上刺目的红色纸衣!

“从那以后,咱李家就开始不太平。先是太爷爷莫名其妙摔断了腿,然后家里接连出事,牲口瘟死,仓库失火……请了和尚道士来看,都说那姑娘怨气太重,穿着红衣服死,成了厉鬼,要索命。后来好不容易做了几场法事,勉强平息了一点。但那位留下话了……”爷爷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惧,“她说,她死得冤,怨气难消。要咱李家族长这一支,每隔三代,必须献上一个嫡系的男丁……给她做……鬼丈夫……在下面陪着她,否则,就要让整个李家坳鸡犬不宁,断子绝孙!”

李闯如遭雷击,浑身冰凉,手脚都在瞬间失去了知觉。

鬼丈夫?每隔三代?嫡系男丁?

他猛地想起,太爷爷李茂财……爷爷是独子……父亲也是独子……到了他这一代……

他,李闯,正是李家嫡系的独苗!而距离太爷爷那个时代,正好差不多是三代!

“你爸……你爸他走得早,没等到……”爷爷泣不成声,“我以为……以为这事儿过去了,或者只是个传说……没想到……没想到它还是来了……找上了你……”

“那个纸人……”李闯声音干涩。

“那就是……阴聘!”爷爷惨然道,“是那边送过来的聘礼!你半夜应了那声勾魂的叫唤,就等于……等于接了这聘礼!它标记了你!那些消失的人……狗剩、张屠夫、刘奶奶……他们都是意外接触了阴聘,被收了‘利息’,或者……是迎亲路上的‘开路童子’啊!”

爷爷死死抓住李闯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绝望:

“闯子,你听好!这阴聘,躲不掉的!它认准了你,就会一直跟着你!直到……直到‘她’在下面等不及,亲自上来把你接走!”

“那些纸人,都是‘她’派来的信使,也是迎亲的队伍!它们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像你……直到最后一个纸人,变得和你一模一样!那时候……就是你的死期!”

“它们怕什么?爷爷!它们总该怕什么吧?!”李闯几乎是吼着问道,他无法接受这种坐以待毙的命运。

爷爷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晌才缓过气,眼神涣散地摇了摇头:“没用的……老祖宗试过很多办法……道士、和尚、黑狗血、桃木剑……都试过……挡得住一时,挡不住一世……那怨气……太深了……”

老人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精力,瘫在炕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眼神空洞地望着黑黢黢的屋顶,喃喃道:

“三天……最多还有三天……‘头七’回魂夜……‘她’一定会来……到时候……纸人开道……阴兵迎亲……你……你就得……上路了……”

三天!

李闯猛地从炕沿站起,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水浇头,但在这极致的冰冷之后,一股不甘和愤怒的火焰,却猛地从心底窜起!

他不能死!更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一个几十年前的厉鬼抓去做什么鬼丈夫!

一定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

道家?佛家?民间法术? 不惜一切代价!

他的目光落在爷爷苍老枯槁的脸上,又转向窗外渐渐沉下来的暮色。

李家坳不行,这里的人帮不了他,甚至可能因为恐惧而排斥他。

他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去省城!那里有更多的资源,寺庙,道观,或许还能找到真正有本事的高人!林薇还在那里等着他!

对!林薇!他不能把她一个人丢下!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给了他方向和一丝微弱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俯身对爷爷说:“爷爷,你好好休息,别担心,我有办法。我这就去省城找人帮忙!”

爷爷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一下,但最终只是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再次滑落。

李闯不再犹豫,他迅速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背包,带上所有的现金和银行卡,又将那把砍柴的短刀别在后腰。看了一眼昏迷的爷爷,他一咬牙,猛地推开屋门,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外面浓重的、仿佛蕴藏着无数窥视眼睛的夜色之中。

他要去镇上的国道边拦车,连夜赶往省城!

这是唯一的生路!

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将整个李家坳牢牢包裹。村里死寂一片,连最后几声零星的狗吠都彻底消失了,仿佛所有的生灵都预感到了某种不祥,蜷缩在巢穴里瑟瑟发抖。

李闯几乎是跑着冲出家门,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非但没有让他清醒,反而更添了几分阴寒。他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看到那个红色的纸人,或者更可怕的东西,正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

脚下的土路坑洼不平,深一脚浅一脚。唯一的光源是手里那部老旧手机屏幕散发出的微弱冷光,勉强照亮脚前方寸之地。光线之外,是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路两旁的房屋像一头头蹲伏的沉默巨兽,黑黢黢的窗口如同它们空洞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他这个深夜的逃亡者。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呼吸急促而白蒙蒙地消散在寒冷的空气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赶到国道边,拦到车,离开这个鬼地方!

爷爷绝望的眼神,那个消失的纸人,还有“三天”这个如同丧钟般敲响的期限,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让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

然而,跑着跑着,李闯渐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太静了。

不仅仅是缺乏人声犬吠,而是连夜晚固有的虫鸣、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完全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被罩在一个巨大的、隔音的玻璃罩子里,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喘息、擂鼓般的心跳,以及鞋子踩在土路上发出的“沙沙”声。

那“沙沙”声……似乎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

而且,这条路……是不是太长了?

从他家到村口,平时就算慢走,也就十几二十分钟。可他感觉自己已经跑了快半个小时,怎么还没看到村口那棵标志性的、枝桠虬结的老槐树?

他猛地停下脚步,举起手机,警惕地环顾四周。

手机冷光照亮的地方,依旧是熟悉的土路、低矮的土坯房院墙。但……这些房屋的排列,院门的朝向,似乎和他记忆里的不太一样了?有一种陌生的、扭曲的熟悉感。

是夜晚的缘故,导致方向感错乱了?

他强自镇定,试图辨认方向。然而,四周的黑暗如同厚重的帷幕,手机的光线根本无法穿透多远,反而将更远处的黑暗衬托得更加深邃、不可测。

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继续往前跑。

这一次,他留了心,一边跑一边努力记忆路边的特征。一堵有着豁口的土墙,一户门口放着石碾的人家,一棵歪脖子树……

可是,越跑,他心里的寒意就越重。

那些刚刚才经过的“特征”,很快就再次出现在前方,仿佛他一直在同一个地方绕圈子!

这是……鬼打墙?

这三个字如同冰锥,狠狠扎进他的脑海。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他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传说,在夜里被鬼迷了的人,就会在原地不停地转圈,怎么也走不出去,直到天亮,或者……精力耗尽。

不行!不能停!

他咬紧牙关,从后腰抽出那把砍柴的短刀,冰凉的刀柄握在手里,带来一丝微弱的底气。他换了个方向,不再沿着主路,而是试图穿过一片打谷场,从另一条小路插出去。

打谷场上堆着几个陈年的草垛,在黑暗中如同蹲伏的巨人。他小心翼翼地穿行其间,神经绷紧到了极致。

就在他即将穿过打谷场,看到另一边村巷的轮廓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右侧一个草垛的阴影里,好像站着一个人影。

他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刹住脚步,举刀、转身,手机光柱瞬间扫了过去!

光线下,草垛阴影空空如也。

是错觉吗?紧张过度了?

他不敢放松,死死盯着那片阴影,一步步缓缓后退。

突然——

“沙……沙沙……”

那诡异的、如同纸张摩擦的声音,再次清晰地传入耳中!

这一次,不是在身后,而是在他的左前方!

他猛地将手机光转向左前方。

光线所及之处,空无一人。

但“沙沙”声并未停止,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并且……开始移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用一种僵硬的、不连贯的姿势,在黑暗中拖行!

声音绕到了他的右侧!

光柱立刻追过去——依旧什么都没有!

“沙沙……沙沙……”

声音又出现在身后!

李闯感觉自己快要疯了!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疯狂地转动身体,手机光柱在黑暗中毫无规律地乱扫,试图捕捉到那个发出声音的“东西”!

但无论他转向多快,那“沙沙”声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视线无法立刻抵达的死角!如同附骨之疽,如影随形!

“滚出来!!”他再也忍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凌迟,挥舞着短刀,对着周围的黑暗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装神弄鬼!给老子滚出来!”

他的吼声在死寂的夜里传出老远,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有那持续的、不紧不慢的“沙沙”声,仿佛在嘲弄他的无能狂怒。

几近崩溃中,李闯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刚才狂奔而来的土路。

在手机微弱光线的边缘,那坑洼不平的泥地上……

他看到了脚印。

只有他自己的脚印。

一行孤零零的、新鲜的脚印,清晰地印在尘土中。

而在那一行脚印旁边,紧挨着的,还有另外一行痕迹。

那不是脚印。

那是一种……更轻、更浅,仿佛没有什么重量的印记。像是用柔软的、带着某种纹路的东西,一下下“点”在地上留下的。

像是什么呢?

李闯的瞳孔猛地收缩到了针尖大小!

那形状……那大小……

像极了用竹篾扎成的、纸人的脚!

它们就亦步亦趋地,紧紧贴着他自己的脚印旁边!一直跟着他!

“沙沙”声,在这一刻,陡然停止了。

整个世界,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绝对死寂。

李闯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两行并行的痕迹,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灵魂深处升起,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它一直都在。

不是跟在他身后。

而是……就在他身边!和他并肩而行!

他猛地抬起头,惊恐万状地看向自己的身侧——

手机冰冷的光柱,划过空无一物的身畔,最终,落在了前方不远处的黑暗中。

在那里,模模糊糊地,隐约勾勒出了村口那棵老槐树庞大而扭曲的轮廓。

他……他终于走到村口了?

看到老槐树模糊轮廓的瞬间,李闯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先是骤停,随即开始疯狂地、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不是喜悦,而是更深沉的、几乎要将灵魂都冻结的恐惧!

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刚才一路狂奔,至少转了十几分钟,明明早就该到达村口,却始终像是在原地打转。而现在,它却如此突兀地、安静地出现在了前方。

这绝不是正常的抵达。这更像是一种……“允许”。仿佛那隐藏在黑暗中的东西,玩腻了猫捉老鼠的游戏,终于为他指明了“正确”的方向。

而那个“正确”的方向,真的是生路吗?

他死死地盯着那棵老槐树,手机的光柱颤抖着扫过去。虬结的枝干在夜色中张牙舞爪,如同无数扭曲的臂膀。树下的黑暗格外浓重,仿佛潜藏着什么。

那“沙沙”声消失后,四周再次陷入了那种绝对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死寂。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在耳膜里奔流的轰鸣声。

跑!

必须离开这里!

尽管前方吉凶未卜,但留在原地,与那个看不见的“它”待在黑暗中,更是死路一条!

他咬紧牙关,几乎将后槽牙咬碎,握紧了手中的短刀,将手机当做手电,朝着老槐树的方向,发足狂奔!

这一次,路似乎变得“正常”了。土路在脚下延伸,两旁的房屋快速向后退去。村口那棵老槐树在他的视野里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他甚至能看到老槐树下,那块被村民坐得光滑的大青石。

希望,如同黑暗中微弱的火星,在他心底重新点燃。只要穿过村口,踏上通往镇子的那条土公路,就有机会拦到车!

五十米……三十米……十米……

眼看就要冲出村口!

就在他的脚步即将迈过那棵老槐树投下的阴影界限时——

呼……

一阵阴冷彻骨的旋风,毫无征兆地平地卷起,吹得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乱飞,也吹得李闯一个趔趄,几乎睁不开眼。

风中带着一股浓郁的、无法形容的陈旧纸帛气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劣质胭脂水粉的甜腻香气。

这风邪门!

李闯心中警铃大作,强行稳住身形,眯着眼朝风起处——村口正前方的土公路望去。

手机的光柱,如同探照灯般,穿透飞扬的尘土,照亮了前方的景象。

只看了一眼,李闯整个人就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魂魄,僵立当场,手中的短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溅起些许尘土。

手机也差点脱手,光柱随之晃动,但依旧清晰地映照出那个东西——

一顶轿子。

一顶通体鲜红、无比扎眼的轿子,就静静地、端端正正地停在村口通往镇子的土路中央,恰好堵死了去路。

那不是现实中任何迎亲用的花轿。它比寻常花轿要小上一圈,样式也更加古拙,甚至显得有些简陋。轿身、轿顶,完全是由一种颜色极其鲜艳的红纸糊成!在手机冷白的光线下,那红色红得妖异,红得刺目,仿佛是用鲜血层层浸染过。

轿帘也是红纸做的,垂落下来,遮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到里面。

而抬轿的,赫然是四个纸人!

四个约有半人高的纸人,分别站在轿子的四角。它们同样是用竹篾扎骨,彩纸糊面,穿着青黑色的纸衣,戴着同样材质的尖顶小帽。脸上涂抹着白粉,画着僵硬的五官,腮帮上打着两团圆圆的、呆板的胭脂红。它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双手保持着抬起轿杠的姿势,空洞洞的黑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李闯的方向。

这四个抬轿纸人的脸,依旧是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眉眼神态,依稀又有几分与李闯相似!就像是拙劣的模仿,又像是某种恶意的宣告。

这顶纸轿,这四个纸人轿夫,就如此诡异地、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里,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它们在等他。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冰冷绝望,如同无数细密的针,瞬间刺穿了李闯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深入骨髓,冻结灵魂。

爷爷的话如同丧钟般在他脑海里疯狂回响:

“纸人开道……阴兵迎亲……”

这就是……迎亲的队伍?!

它们不是三天后才来吗?!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就在这里?!

那顶静止不动的血红纸轿,那四个面无表情、仿佛随时会活过来的纸人轿夫,构成了一幅静止的、却比任何动态景象都更令人胆寒的画面。

李闯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极致的恐惧攫住了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连站立都变得困难。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顶血红的纸轿,那垂落着的、密不透风的轿帘,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像是里面坐着的东西,动了一下。

又像是……在无声地邀请他。

“上轿”。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不……不——!!”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从李闯的胸腔里迸发出来。他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猛地转身,再也顾不上什么方向,什么道路,只知道拼尽全力,朝着与那顶纸轿相反的、村子的深处,疯狂逃窜!

他跌跌撞撞,慌不择路,撞倒了不知道谁家靠在墙边的柴火垛,踩进了积水的泥坑,鞋子掉了也浑然不觉。恐惧如同实质的鞭子,抽打着他早已透支的身体。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空洞的眼睛在注视着他,那“沙沙”的纸张摩擦声,似乎又隐隐约约地响了起来,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他不敢回头,拼命地跑,直到肺叶如同破风箱般剧痛,直到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直到一头撞开自家那扇虚掩的院门,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院子里。

他挣扎着,连滚带爬地扑回屋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砰”地一声死死撞上房门,抓起门边的木杠,颤抖着顶在门后。

然后,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如同一个被彻底吓坏的孩子。

门外,万籁俱寂。

只有他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在黑暗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无助。他终究,没能逃出去。

天亮得像是一场缓慢的刑罚。

李闯背靠着房门,在地上蜷缩着坐了一夜,四肢早已冰冷僵硬,如同四根失去知觉的木棍。直到天光透过窗户纸,将屋内染上一层灰白,他才像是勉强找回了一点对身体的控制权。

他不敢动,耳朵竖着,仔细倾听着门外的任何一丝声响。

没有“沙沙”声,没有呼唤,也没有轿子落地的那种死寂。院子里安静得可怕,连平日里清晨应有的鸡鸣鸟叫都消失了。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还有爷爷。

想到爷爷,李闯心里猛地一紧,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酸麻刺痛,他扶着门板,缓了好一会儿,才踉跄着走向东屋。

炕上,爷爷依旧昏迷着,脸色比昨天更加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到胸口的起伏。李闯探了探老人的鼻息,那气若游丝的感觉让他心沉到了谷底。

他给爷爷喂了点温水,又用湿毛巾擦了擦脸。老人没有任何反应,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看着爷爷这个样子,再想到昨夜村口那顶血红纸轿和四个纸人轿夫,一股巨大的悲凉和绝望几乎将李闯吞噬。

逃不掉。根本逃不掉。

那个“她”和她的纸人爪牙,已经彻底封锁了这个村子,或者说,封锁了他。所谓的“三天期限”,或许只是一个猫捉老鼠的游戏,主动权从来就不在他手里。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的屋子,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床底。

空的。

那个纸人没有再出现。但它无处不在。在村口的轿子里,在昨夜跟踪他的痕迹旁,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里。

他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透过窗户纸的破洞向外窥视。

院子里空荡荡的,院门紧闭,和他昨夜逃回来时一样。但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笼罩着整个院落,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暗处窥视着。

他尝试着推开房门,走到院子里。阳光有些刺眼,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一步一步,挪到院门后,颤抖着手,拉开了一条门缝。

门外,土路依旧,对面的房屋依旧。

但就在他家院门正前方,不到五步远的泥地正中央,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东西。

不是一个,是两个。

两个约一尺来高的纸人。

它们并肩而立,穿着比之前那个更加鲜艳、更加精致的红纸衣,脸上涂抹的白粉细腻得如同真人皮肤,腮红也更加浓郁。它们的眉眼,比起第一个纸人,更像李闯了!简直就像是照着他少年时期的照片扎出来的!

而这两个纸人手中,各自捧着一个用白纸糊成的、小巧玲珑的物件。

左边那个纸人,捧的是一顶纸官帽。

右边那个纸人,捧的是一套纸婚书。

官帽代表冥婚中的“新郎官”身份,婚书则是缔结婚姻的凭证。

这不再是简单的“标记”或“聘礼”,这是……催妆!是迎亲前最后的仪式环节!是在催促他,准备“上路”!

李闯猛地缩回头,“砰”地一声死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双手死死地捂住嘴巴,才没有让那充满恐惧的尖叫冲破喉咙。

它们来了。它们就在门外。它们越来越近。

他蜷缩在门后,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阵轻微的、持续的刮擦声,将他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惊醒。

那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尖利的部分,在一下下刮着门板。

很轻,却很执着。

是从外面传来的。

李闯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刮擦声持续着,缓慢而规律。

过了一会儿,声音停止了。

紧接着,他感觉到,头顶上方的门缝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地……塞进来。

是一张红色的纸。

折叠着,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门缝外,一点一点地推进屋内。

李闯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正在缓慢移动的红纸。

纸完全被塞了进来,飘落在地。

他颤抖着,伸出手,捡起了那张纸。

触手是一种冰冷而滑腻的质感,不像普通的纸张。

他缓缓地将折叠的红纸打开。

纸的中央,用浓墨写着一个巨大的、笔画扭曲的汉字——

“奁” 。

古代女子梳妆用的镜匣,也指女子出嫁时,娘家陪送的嫁妆。

这是……催妆帖?!

它们在催促他,准备好“嫁妆”,准备好……上路。

李闯猛地将手中的红纸揉成一团,像是碰到什么极度肮脏恐怖的东西,狠狠扔向墙角。他抱着头,发出如同困兽般的、压抑至极的呜咽。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李闯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照顾着昏迷的爷爷,喂水,擦身。老人的气息越来越弱,生命如同残烛,在风中摇曳,似乎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他没有再试图出门。院门外那两个捧着官帽和婚书的纸人,如同两个沉默而致命的守卫,断绝了他所有的念头。

村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从昨天开始,他就再没有听到过任何来自外界的声响。没有狗吠,没有人声,没有鸡鸣。仿佛整个李家坳,除了他和奄奄一息的爷爷,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被遗弃的坟墓。

他甚至不知道,其他的村民,是同样被困在家里不敢出声,还是……已经像狗剩、张屠夫他们一样,彻底消失了。

那个“她”的势力范围,似乎在不断扩大。或者说,随着“婚期”的临近,某种界限正在被打破。

时间,在这一天过得格外缓慢,又格外飞快。

李闯坐在堂屋的门槛上,目光空洞地望着院子里那棵枯死的老枣树投下的、越来越长的阴影。

夕阳,如同垂死者最后一口喘息,带着一种不祥的血红色,缓缓沉入远山背后。

最后一丝天光,被浓重的暮色吞噬。

夜晚,降临了。

最后一夜。

头七回魂夜。爷爷说的,“她”一定会来的日子。

李闯没有点灯。他坐在堂屋中央的黑暗中,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里紧紧攥着那把掉过、又被他捡回来的砍柴短刀。

刀柄的冰冷,是他此刻唯一的触感,也是他对抗无边恐惧的唯一依仗。

耳朵竖着,捕捉着屋外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

风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世界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死寂。

他知道,它们在外面。那些纸人,那顶轿子,或许还有更多他无法想象的东西。它们正在等待,等待某个时辰的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咚……”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声响,从院门的方向传来。

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撞在了门板上。

李闯浑身一僵,攥着刀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来了。

“咚……咚……”

撞击声开始变得有规律,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仿佛在礼貌地敲门。

但这“礼貌”之中,透出的却是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和冰冷。

李闯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撞击声持续着,在死寂的夜里传出去老远。

然后,声音停了。

紧接着,一种新的声音响了起来。

“咿——呀——”

是院门门轴转动时,发出的那种老旧、干涩的摩擦声。

它……它们……进来了。

李闯猛地从地上站起,短刀横在胸前,死死地盯着堂屋那扇薄薄的木门。虽然隔着门,但他仿佛能“看到”,院子里,正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地、无声地移动。

“沙沙……沙沙……”

那熟悉的、如同无数纸张摩擦地面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不再是单一的来源,而是从院子的各个方向传来!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仿佛有无数个纸人,正从黑暗中走出,聚集在了他的屋外!

“沙沙”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堂屋的门前。

门外,死寂。

门内,李闯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以及牙齿不受控制打颤的声音。

它们就在门外。和他,只隔着一扇薄薄的木板门。

它们在等什么?

就在这时——

“咳……咳咳……”

东屋里,传来了爷爷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咳嗽声!

爷爷醒了?!

李闯的心猛地一提。

然而,还没等他有所动作,爷爷的咳嗽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怪异、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破碎而扭曲的声音:

“……吉……时……已……到……”

那不是爷爷平时的声音!那声音尖细、阴冷,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感,像是……像是女人捏着嗓子唱戏的调子!

是“她”!是“她”借着爷爷的嘴在说话!

李闯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

几乎是同时——

“嘭!!”

一声巨响,堂屋那扇薄薄的木门,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击,门板剧烈震动,顶在门后的木杠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嘭!!”

第二下撞击接踵而至!木杠中间赫然出现了裂痕!

“嘭!!!”

第三下!伴随着一声木材断裂的脆响,顶门杠从中断裂,断成两截掉落在地!

失去了门杠的支撑,那扇薄薄的木门,在死寂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缓缓地、缓缓地……

向内打开了。

门外,一片漆黑。

浓郁得如同实质的黑暗,吞噬了所有的光线。

但李闯能看到。

在那片黑暗的中央,站着影影绰绰的、数不清的……红色身影!

一个个穿着鲜艳红纸衣的纸人,密密麻麻,几乎塞满了整个院子!它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惨白的脸上带着统一的、僵硬的诡异笑容,空洞的黑眼睛,齐刷刷地、死死地盯住了站在堂屋中央的李闯!

而在那群纸人的最前方,正是那四个抬着血红纸轿的纸人轿夫!

血红的纸轿静静地停在那里,轿帘低垂。

而在轿子的正前方,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纸人,比其他纸人都要高出一头。它穿着一身极其华丽、繁复的大红嫁衣纸衣,头上盖着一方同样鲜红的纸盖头,将它的脸完全遮住。

嫁衣纸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姿态诡异而端庄。

它,就是新娘?

不!

李闯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嫁衣纸人交叠的手上。

那双手,不再是粗糙的竹篾和彩纸。

那双手,在手机屏幕微弱反光下,呈现出一种……属于活人的、细腻的皮肤质感!指甲上,甚至还涂抹着鲜红的丹蔻!

而在那惨白的、带着纸质感的手腕往下,皮肤的色泽逐渐变得正常,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血管纹路……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瞬间席卷了李闯的全身!

这个纸人……它在……转化?!它在变得……像活人?!

或者说……它在变得……像他?!

最后一个纸人,会变得和他一模一样……

爷爷的话,如同惊雷般再次炸响。

难道……难道这个穿着嫁衣的……就是……

就在这时,那个站在最前方的、穿着嫁衣的纸人,毫无征兆地,缓缓地……

抬起了那只带着活人皮肤质感的手。

用一种极其僵硬,却又带着某种诡异韵律的动作,轻轻地将头上那方鲜红的纸盖头,缓缓向上掀起……

一点,一点……

先露出了光滑的、没有血色的下巴……

然后,是那抹用朱砂画出的、弧度诡异的鲜红嘴唇……

嘴唇微微上扬,似乎在对着他……

笑。

它要让他看到它的脸!

李闯的瞳孔放大到了极致,无边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冻结了他的思维。

他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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