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从那弥漫着灰尘与不祥气息的破墙洞中踉跄冲出,重新呼吸到相对开阔空间的空气。
就在他喘息未定,急于远离这是非之地时——
嗤——
一声轻微但刺耳的刹车声。一辆外观低调、但线条冷硬流畅的黑色轿车,如同幽灵般滑到他面前。
后排车窗缓缓降下,露出卡文迪许那张毫无波澜的侧脸。他平淡的目光甚至没有转向塞缪尔,只是淡淡地映着车外的微光。
“上车。”
没有问候,没有解释,只有两个冰冷的字眼。
塞缪尔瞳孔微缩,死死盯着车内的卡文迪许,又迅速回头瞥了一眼那死胡同的方向。极度紧绷的神经和刚刚脱离险境的应激反应,让他对眼前这“准时”的接应充满了深深的抗拒。
他几乎要立刻转身,选择另一条路逃离。
但理性在尖叫。夜巡局的探员、重塑之手的打手……他已经被卷入这道漩涡。独自一人在纽约街头乱窜,身上带着两件“灯塔”般的异常物,无异于自杀。
他压下翻涌的情绪,猛地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车内弥漫着一种冰冷的、无菌般的空气,与外面的混乱隔绝。
车辆平稳启动,驶离。沉默在车内蔓延,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
塞缪尔从内袋中掏出那颗骰子,它在掌心依旧散发着那股令人不安的温暖。他没有丝毫犹豫,近乎粗暴地将它扔向旁边的卡文迪许。
骰子落在卡文迪许雅黑的裤腿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然后滚落到皮革座椅上。
“你的‘小玩意儿’。”塞缪尔的声音因压抑而显得嘶哑,“差点成了我的讣告。夜巡局的人能像猎犬一样跟着它的味儿追!你让我带着这东西,像个白痴一样在巷子里乱窜,就是为了给你当诱饵,好让你自己金蝉脱壳?”
卡文迪许缓缓地转过头。他的眸子先是落在座椅上那枚静止的骰子上,然后才抬起来,迎上塞缪尔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愧疚,也无得意。
“你遇到了夜巡局的探员。”他陈述道一个已知事实,“看来,你身上的‘波动’比预期的更引人注目。”
“预期?!”塞缪尔的声音陡然提高,身体前倾,逼近卡文迪许,“你‘预期’到了什么?‘预期’到我会被一个能预判我每一步的探员当兔子耍?‘预期’到会有两个穿着盔甲的怪物破墙而出?!还是说,你‘预期’到了这一切,却唯独没‘预期’到告诉我一声——跟你‘同行’的,除了是因为阿莱夫,可能还是他妈的‘重塑之手’?!”
他终于将最核心的惊怒吼了出来:“你是‘重塑之手’的人,对不对?那个探员在你身上闻到了他们的‘味儿’!你从一开始就没跟我说实话!”
面对这连珠炮般的质问和几乎指到鼻尖的指控,卡文迪许的反应仅仅是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沉默了几秒,平稳开口道:
“你并没有问我的所属。”
他的目光转回塞缪尔脸上,那眼镜后面似乎带着点戏谑的意味。
“你以为只有你在被追踪?基金会的卒子们的视线,以及其他一些‘内部’的质疑声音,一直是我需要处理的问题。引导这些问题相互消耗,开辟出清晰的路径,耗费了我不少精力。来接你已经算是我的仁慈了。”
塞缪尔死死盯着卡文迪许,仿佛想用目光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烧出个洞来。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
卡文迪许平淡的瞳孔静静回望着他,没有任何辩解或安抚的意图,那眼神让塞缪尔沸腾的情绪像撞上了一堵冰冷无声的墙。
塞缪尔反应过来,嘶吼和质问对这个男人毫无意义。卡文迪许的逻辑体系里,根本没有“道德谴责”这个选项。继续发泄情绪,除了消耗自己所剩无几的体面外,毫无用处。
塞缪尔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带着车内冰冷的皮革味,强行压下了喉咙口的颤抖。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怒火已被一种更加冰冷的的东西覆盖了——冷静。
他放松靠向椅背,目光直视前方,大脑在飞速运转,消化着卡文迪许是“重塑之手”成员这一爆炸性信息带来的冲击。恐惧、愤怒和一种被操纵感在他心中交织。
他需要信息,需要弄清楚自己究竟卷入了什么,以及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他抛出了第一个问题,目光扫向卡文迪许:
“你们‘重塑之手’……如此大费周章地寻找阿莱夫,到底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他对于你们这样一个……组织,究竟有什么价值?”
卡文迪许的眼眸微微转动,看向塞缪尔,似乎对他的冷静有些许意外的赞许。
“价值?”他重复了一遍,“并非通常意义上的‘价值’。我们并非寻求他的效忠,也非他的力量。”
“我们寻求的是一个‘答案’。一个只有他那独特的、近乎‘通灵’的头脑才可能触及并诠释的答案。我们需要‘借用’他的认知通道,去解读一些……现存思想无法破译的信息。”
塞缪尔皱起眉头:“像破译密码一样?”
“类似,但更深层。”卡文迪许淡淡道,“并非简单的符号转换,而是对这个世界底层逻辑的……感知与重构。阿莱夫是少数能‘听’见这些的人之一。”
塞缪尔沉默片刻,消化着这个抽象的答案。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追逐和诡异的停电。他转而问出第二个问题:
“刚才那场大停电……覆盖了整个街区,甚至更远。那是你做的?为了制造混乱,方便你行事?还是说,这也是你‘计算’的一部分?”
卡文迪许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不。”他的回答干脆利落,带着绝对冷淡的否定。
“不要将每一片阴影都归咎于我的脚下,塞缪尔。我并非所有混乱的策源地。”
他的目光投向车窗外流逝的黑暗,语气变得有些漠然:
“这场停电……是这座城市电网固有脆弱性的一次必然爆发,陈旧的线路,负荷过重的变压器,一场恰到好处的雷暴……它注定会在那一刻发生。我并未‘推动’,我只是‘顺应’了它的发生,并利用了它给你创造……窗口期。”(详细信息请看段评)
塞缪尔紧盯着他,试图分辨这话语中有几分真假。但卡文迪许的表情一如既往得看不出任何破绽。
他暂时压下疑虑,想到了更现实的问题——他们如何离开纽约。他问出了第三个问题,带着质疑:
“我们现在去机场?乘坐商业航班飞往阿根廷?且不说这场混乱后机场是否正常运作,乘坐飞机……目标太大了吧?‘夜巡局’或者你提到的其他‘视线’,会很容易追踪到我们的行踪。”
卡文迪许终于将头完全转过来,冰灰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可以称之为“计划得逞”的光芒。
“飞机?”他轻轻反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微妙的嘲讽,“那的确是我们明面上的行程。一个随意准备、留有适当破绽的……‘幌子’。”
“它会很好地吸引并消耗掉一部分追踪者的注意力和资源。”他继续道,似在描述一个已经成功的棋局,“而我们,将通过另一条更……‘低调’的路径离开。一条不会在任何系统里留下记录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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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辆无声地滑入夜色,并未驶向任何机场的方向,而是朝着更偏僻、工业化的角落驶去。窗外的景象逐渐褪去曼哈顿的剪影,代之以仓库、吊车和废弃铁轨的黑色轮廓。
市中心摩天楼的备用发电机尚能维持零星灯火,如同垂死巨兽残存的神经反射,维持着一种脆弱而虚伪的秩序感。越往外围行驶,黑暗便吞噬得越彻底,直至最后一丝文明的微光也熄灭于浓稠的夜色。
……绝对的黑暗,释放了某种绝对的东西。
起初只是零星的呼喊和玻璃碎裂的脆响,很快便汇聚成一股混乱的、原始的声浪。
火光开始窜起,不是温馨的烛光,而是贪婪的、舔舐着店铺门脸的火焰,将扭曲的人影投掷在墙壁上,放大着每一个抢劫、推搡、争夺的动作。
塞缪尔沉默地望着窗外。他看到有人抱着崭新的电视机狂奔,脸上是狂喜而非羞愧;看到为了一箱可能过期的罐头而扭打在一起的人群;看到火焰在无人阻止的肆掠中蔓延,映照出一张张写满贪婪或恐惧的脸。
人性的遮羞布,在电网瘫痪的瞬间,便被这突如其来的“自由”撕得粉碎。
卡文迪许的镜片亦倒映着窗外的乱象,但他看的似乎不是具体的暴行,而是某种更抽象的现象。他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近乎愉悦的弧度,那并非对暴力的欣赏,而更像是一个科学家观察到了预期中的实验反应。
他微微侧过头,声音平稳,却带着针尖般锋利的嘲讽,穿透了车窗外的喧嚣,清晰地递到塞缪尔耳边:
“看啊~塞缪尔。这就是你口中那点值得尊重的‘理性微光’?这脆弱得可怜的东西,只需一次意外的断电,便能轻易熄灭,暴露出底下这片…肥沃的、孕育着一切原始冲动的腐殖层。”
“你似乎认为,是‘理性’在约束着‘疯狂’?”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听到塞缪尔的反驳,随后继续道:“或许恰恰相反。那层薄薄的、你们称之为‘文明’或‘理性’的釉彩,才是真正脆弱和短暂的幻觉。它仅仅覆盖在表面,其下沸腾的,才是更古老、更永恒的真实。”
“现在,釉彩裂开了。真实…便流淌了出来。”
他的目光扫过又一个被点燃的报刊亭,火光在他镜片上跳跃。
“这就是你扞卫的‘人性’?混乱,但真实?”他轻轻重复着塞缪尔不久前的辩护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冰,砸在塞缪尔的心上。
塞缪尔没有回答。他想不到反驳的理由。
他只是沉默地望着车窗外那幅活生生的地狱绘卷,先前为“人性”辩护的话语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卡文迪许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文明虚伪的表皮,让他直视其下蠕动着的、丑陋的真相。
车辆仿佛一艘潜水艇,航行在人类黑暗本能的深洋之中。
窗内是冰冷的观察与审判,窗外是炽热的堕落与狂欢。
卡文迪许的目光掠过塞缪尔紧绷的侧脸,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份窒息般的压抑。车窗外的火光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跃,映不出一丝温度。
他并未继续那场残酷的哲学凌迟,只是平淡地开口道:
“如果外面的‘真实’让你不适,塞缪尔,你可以闭上眼睛睡一觉。我不会笑话你。”
这不是安慰,而是一个冰冷的选项,一个允许暂时逃离的许可,带着他特有的、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
塞缪尔的视线没有从窗外移开,但也没有反驳。他僵硬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仿佛某种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发出了承受不住的嗡鸣。
持续累积的疲惫——生理上的、情绪上的、以及思想被猛烈冲击后的精神耗竭——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淹没了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极其缓慢地向后靠进柔软的真皮座椅里,这个动作本身就像是一种放弃抵抗的默许。他闭上了眼睛,并非因为怯懦,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虚脱的倦怠。
他太累了。
车窗外,文明崩塌的喧嚣被隔音良好的车窗滤去,只剩下沉闷的、节奏性的嗡鸣,如同催眠曲。车内,冰冷的寂静重新降临,只剩下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卡文迪许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他亲手揭示并加以评判的混乱图景,苍白的面容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车辆继续平稳地行驶,载着沉默的观察者与疲惫的逃亡者,坚定不移地驶向更深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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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被暴力撕开的死胡同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和一种更深层的、难以名状的腐败气息。
两具身披黑银重甲的庞大身躯伏倒在地,姿态扭曲,黑色的、粘稠的血液从盔甲的裂隙和破碎的面罩格栅中汩汩流出,在坑洼的地面上汇聚成令人反感的深潭。
女探员静立在尸体之间,墨色唐装的下摆纹丝不动。她脸上没有胜利的痕迹,唇角反而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刚欣赏完一场并非由她导演但结局尚可接受的戏剧。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一名身着休闲装束、气质却与这身打扮格格不入的男子步入巷口。他看起来三十余岁,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过于沉静。
女探员没有回头,却仿佛早已知道来者是谁。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听不出多少遗憾,倒更像是一种被打扰了兴致的慵懒。
“看来,我短暂的休假……不得不提前结束了,鲍勃。”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浅浅的无奈,但那份从容的笑意并未从唇角褪去。
被称为鲍勃的男子扫了一眼地上的狼藉,目光在那异样的黑色血液上停留了一瞬。“目标跟丢了。”他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他的反应很快,利用混乱消失了。”
“我也是。”女探员转过身,棕色的瞳孔下映着鲍勃的身影,那抹笑意更深了些,“不过,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我们确认了那两位神秘的先生,绝非等闲。把他们,以及他们携带的‘麻烦’,暂时定为‘A级’吧。”
她的目光掠过地上那两具庞大的尸体,语气稍凝:“只是,这场席卷全城的‘意外’停电……规模和时间点都太过‘精准’了。你怎么看,鲍勃?”
鲍勃的视线从尸体上抬起,看向女探员,眼神沉静无波:“初步判断是自然原因。一场强度超预期的地磁暴袭击了北美东海岸,纽约电网的几个关键节点本就老旧脆弱,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最终导致了这场全面瘫痪。时间点……只是巧合。”
女探员微微颔首,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她唇角那丝玩味的笑意再次浮现:“一道‘精准’的自然现象……?”她语调悠长,口气带着不予置评的意味深长,“真是……太巧了。巧得像有人精心计算好了每一步,连老天爷都愿意帮他这个忙。”
她最后看了一眼塞缪尔消失的方向,转身,迈过地上粘稠的黑色血泊。
“真是‘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走吧,鲍勃,假期结束了。”
两人一前一后,身影融入纽约城混乱而深沉的夜幕,留下身后死胡同里无声的死亡与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