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伊丽莎白女王2号的医疗中心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只有远处船体的嗡鸣和仪器轻微的滴答声穿透空气。消毒水的气味与从微开舷窗渗入的咸涩海风混合在一起。
塞缪尔站在观察病房门外,轻轻叩响了门板。门很快被打开,伊文特·科林站在门内。一夜之间,这位老绅士似乎苍老了许多,挺直的脊背微驼,眼底是无法掩饰的疲惫与忧虑,但他仍保持着固有的礼节,对塞缪尔微微颔首。
“莱恩先生,”他的声音沙哑,“您有心了。”
塞缪尔的目光越过老科林的肩头,投向病房内。布莱尔·科林躺在靠里的病床上,似乎睡着了,但睡姿极不安稳。他眉头紧锁,眼皮下的眼球快速转动,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嘴唇无声翕动,仿佛陷入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他情况如何?”塞缪尔压低声音问道。
伊文特·科林轻轻带上门,示意塞缪尔到走廊一侧的休息椅坐下。他沉默片刻,才沉重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船医…做了所有能做的检查。血液、心率、脑波……所有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器质性的病变或中毒迹象。”
他停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杖的银质手柄,目光投向舷窗外的海平面,仿佛难以启齿。
“他们的初步结论是……”伊文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被迫接受某种耻辱的艰难,“可能是急性应激障碍,伴有…幻觉和妄想倾向。他们认为是精神上…受到了过度刺激,或许是航行压力、或是…某些过往经历的触发。”
他说完,目光转回塞缪尔,那双经历过风浪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痛心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疑虑。他显然不完全接受这诊断,但权威的医学报告让他无从反驳。
“他们建议静养,观察,避免再受刺激。”伊文特补充道,语气无力,“等抵达纽约后,再做更详细的…专科评估。”
就在这时,病房内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梦呓,模糊不清,但似乎能听到“滚开…”和“别过来…”的碎片。
伊文特·科林的身体瞬间绷紧,立刻站起身:“失陪一下,莱恩先生。”他快步走回病房,低声安抚被噩梦纠缠的孙子。
塞缪尔独自坐在走廊的休息椅上。精神问题? 他见识过真正的崩溃,也见识过药物或毒素引发的谵妄。布莱尔昨天的反应激烈而突兀,目标明确,更像是一种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偏执和恐惧。船医查不出异常,这本身可能就是最大的异常。
伊文特再次走了出来,脸上疲惫更甚。“让他安静休息是最好的。”他叹了口气,像是对塞缪尔说,又像在说服自己。
塞缪尔站起身,语气沉稳:“如果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请不必客气。”
“感谢您,莱恩先生。”伊文特勉强笑了笑,“但愿只是虚惊一场。” 他似乎需要去处理一些事情,或者只是想暂时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环境,他朝塞缪尔微微颔首,便转身沿着走廊离开了。
塞缪尔站在病房门口,最后看了一眼门内病床上似乎仍在不安稳睡梦中的布莱尔,正准备转身离开——
一阵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自身后接近。塞缪尔没有回头,但某种冰冷的预感已先于视觉抵达。
卡文迪许无声地出现在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目光同样投向那扇敞开的门,穿透门框看到其内的场景。他苍白的侧脸在走廊灯光下如同古典浮雕,难以捉摸。
塞缪尔没有看他,嘴角勾起一丝带着冷峭意味的弧度,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怎么,卡文迪许?难得见你移驾医疗区。是突然发了善心,还是…来验收你的‘实验成果’?”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讥讽,直指对方是布莱尔现状的根源。
卡文迪许冰灰色的瞳孔微微转动,瞥了塞缪尔一眼,嘴角似乎有一丝带着古老倦怠感的笑意。“善心是昂贵的奢侈品,莱恩先生,通常只用于值得投资的对象。”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丝绸般的质感,却依旧冰冷,“观测点的转移不影响数据的客观性。善心是一个无法量化的变量,莱恩先生,它通常只会干扰判断。”
塞缪尔冷哼一声,目光扫过紧闭的病房门:
“你运气不错,这船上没有懂行的神秘学医生。不然,你搞的这些‘特定压力’留下的痕迹,可没那么容易用‘精神问题’糊弄过去。”
他直接点明卡文迪许的手段非常规,且利用了缺乏专业鉴别的环境。
卡文迪许对此只是淡淡回应:
“或许吧。但现状就是现状。缺乏鉴别条件本身,就是当前最有利的观察环境。”他承认了环境的便利,并将其视为既成事实加以利用。
就在这时——
病房内,病床上的布莱尔·科林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似乎并非自然醒来,而是被某种冰冷的直觉、或者潜意识中的恐惧猛然惊醒。他的头艰难地转向门口的方向,目光挪过了门框,死死地锁定在门外那两个并排站立的身影上——塞缪尔·莱恩,和那个苍白如幽灵的卡文迪许。
布莱尔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猛地一窒。惨白的脸上,因噩梦而出的冷汗尚未干涸,一种新的情感瞬间淹没了它——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憎恨与恐惧交织的狰狞。
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张开,喉咙里发出一种像是被扼住脖子的、嘶哑抽气声。他死死地瞪着门口的方向,尤其是中卡文迪许所在的位置,那眼神仿佛要用目光将他们两人彻底撕裂。床侧的那只手猛地攥紧,指甲掐入掌心,输液管的软管因他的颤抖而微微晃动。
他虽然没有力气喊出声,但那狠戾的眼神、扭曲的面容和紧绷的身体,已经像无声的咆哮,充满了整个病房。
塞缪尔感受到那门内传递来的、几乎化为实质的仇恨目光,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卡文迪许的出现,果然只会加剧布莱尔的崩溃。
而卡文迪许,仿佛感受不到门内那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瞪视,反应截然不同。
他冷色的瞳孔平静地回望着门的方向,没有挑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审视。他微微偏头,对身边的塞缪尔低语,声音轻如叹息:
“看,仇恨如何清晰地勾勒出灵魂的轮廓…比任何言语都更坦诚,不是吗?”
这种将剧烈情感视为灵魂轮廓的评论,依然超然,带着些许哲学式的、冷酷的诗意。
几秒钟后,他似乎看够了,缓缓收回了目光。
他转向塞缪尔,最后说道:“沸水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但抽薪之人,往往最先感受到火焰的余温……莱恩先生,好自为之。”
这句带着古老谚语风格的话,既像警告,又像模糊的提示,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说完,他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沿着空旷的走廊离去,黑白分明的背影很快融入转角之中。
只留下塞缪尔独自站在病房外,品味着那句奇怪的告诫,同时也感受到门内布莱尔·科林那更加疯狂和集中的仇恨目光,如同实质般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