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滚的黑黄色雾霾,在众人协力下,终于不甘地嘶鸣着,再度溃散,融入了伦敦上空那无边的灰黄底色之中。
塞缪尔站在一旁,方才的冲突中他并非主导,此刻便静观其变。
牙仙快步上前,目光迅速扫过福葛和宽檐帽。
“——你们没事吧?”
宽檐帽扶正了被气流掀歪的帽子,声音还带着未褪的惊悸。
“我们没事,谢谢你们的关心。托老天爷的福……”他顿了顿,望向黑雾消失的方向,喉结(如果有的话)滚动了一下,“刚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牙仙的视线与塞缪尔短暂交汇,随即回到宽檐帽上,语气凝重。
“和我刚到伦敦时,那个将医院屋顶掀翻的黑雾一模一样。”
她微微蹙眉,仿佛在回忆中对比。
“但并没有上一次那么巨大,形状也不尽相同……”
牙仙转向一直沉默不语、脸色灰白的福葛,语气放缓,“福葛先生,具体情况,我们需要去你的办公室详聊。”
她环视一片混乱的会场,意有所指。然后目光扫过塞缪尔,示意他也参与进来。
“我和塞缪尔他们怀疑,伦敦的大雾、病人的‘肺结核’以及这场乌卢鲁预选赛的取消,或许都跟它有关。”
福葛先生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吐出一个沉重的音节。
“这……”
可牙仙没有给他太多犹豫的时间,她环顾四周那些同样受惊、正惶然张望的工人们,果断开口:“我们现在首先要做的,是立刻疏散群众,让大家全部离开会场,以防它再次袭来。”
她指向相对平静的街道,动作干脆地指出后续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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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陈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而众人的目光瞬间被房间角落的景象吸引。
埃利亚斯正背对着门口,蹲在那台名为“伦敦煤烟污染勘察与清除大使mK.III”的报废机器前。
他穿着简单的衬衫,袖口挽起,正用一把小巧的工具,拨弄着机器内部裸露的、沾满煤灰的线缆和齿轮,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福葛先生看着那曾经倾注心血的造物,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轻轻叹了口气:“放过它吧,埃利亚斯。它躺在那儿有些时候了。”
埃利亚斯闻声,手上的动作未停,头也不回地应道:“总得找点事做,福葛伙计。待着也是无聊,说不定……还能让它再喘口气呢?”
牙仙目光扫过机器内部精密的、如今却蒙尘的结构,温和地对福葛说:“福葛先生,能把它从构想变为实物,本身已经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哈哈,别安慰我了,牙仙女士。”福葛苦笑着摇了摇头,视线落在废墟般的机器上,“它现在没有作用了,就不该再放在这里占地方……我只是、呃……”
他下意识地向前挪了半步,似乎想伸手触碰,但最终还是缩回了手,声音低了下去,“——还不太想把它拆了……毕竟它注入了我的神秘术,与我同呼同吸,共同净化,现在倒是有点跟我同病相怜的意思了……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打断了他。
牙仙的眉头微蹙,平和地提出建议,“你还是尽快到医院就诊比较好。”
“哈!我都已经提醒这伙计多少次了,他就是不听。”宽檐帽的披风激动地抖了抖,烟熏嗓里充满了无奈,帽檐转向牙仙。
“所以牙仙女士,您要跟我们说的是什么事?——那个黑雾,究竟是怎么回事?”
牙仙点了点头,她走到桌前,将一直随身携带的医疗包打开,取出了两只玻璃器皿,并示意塞缪尔将紫外线灯放在一旁。
“这是我们这几天在做的观察。”她指着器皿中那块暗沉、近乎黑色的胶状物,“这里面装的,是塞缪尔从黑雾频繁活动的下水道深处采集到的样本,可以理解为那东西残留的代谢物。”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语气肯定:“而我从病患唾液中检测到了与它一模一样的成分,几乎可以断定这种将自己隐藏在雾中的魔精,正是那些“雾病诅咒”的罪魁祸首。”
她拿起样本,对着光线稍好的窗口(尽管窗外依旧灰蒙)。
“将更多的雾气注入时,这种魔精会溶于雾中,它以煤烟和雾气为养料,变换自己的形态,无法触碰也无法实质性地将其消灭。可以说,它生于雾又以雾为食。”
接着,她将玻璃瓶轻轻放在了窗台边缘那片相对最亮的光线下。“而根据塞缪尔提供的信息,我们做了一个简单的验证:假设环境稳定,将其暴露在特定光谱的光线下……”
她示意大家观察。只见那原本沉寂的黑色胶状物,在接触到窗外微弱天光的一瞬间,表面竟开始极其缓慢地收缩,边缘微微卷曲,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灼伤。
“你们看,即便是在光线如此弱的环境下,它也会产生可见的反应。”牙仙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揭示真理的力量。
“甚至……”她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在足够强的光照下,它可能会被迫显露出某种……更接近本体的实体形态。”
“阳光是它们的死敌。晴朗的天气会使它们无处遁形。所以你很难在这片土地之外见到它们的身影。”
她的目光扫过办公室内的众人:“而这就是我们能够捕捉它的机会。”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片沉默。只有窗外灰黄的光线斜斜照入,落在那瓶仍在微微反应的样本上。
福葛先生颓唐地揉了揉眉心,声音里满是疲惫:“……我相信您的假设……但,想要从雾气中把它逮住又谈何容易?”
牙仙的目光投向窗外浓稠的雾霭,语气带着审慎的考量:“关于这个……”
她略微停顿,似乎在权衡某种可能性,“我也在思考……也许我们会有一种办法能够将它引出来……但,不好把控,不好预估,也就不好做准备……”
“什么办法?”福葛的追问带着一丝近乎绝望的急切,“现在我能想到的办法只有向上帝祈祷。”
“祈祷,是的。”牙仙的回应平静而克制,带着一种现实的疏离感,“有时向神灵寻求答案也是一种方法,但走不走得通又是另说了。”
一直沉默旁观的塞缪尔向前踏了半步,声音打破了沉寂。
“或许,我们不必像无头苍蝇一样寻找。”
他的目光扫过福葛和牙仙,“埃利亚斯之前提供了一个关键信息。根据他的‘线报’,雾里那个东西……对乌卢鲁赛场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它并非漫无目的游荡,而是频繁地在那个区域出没,近乎……执着。”
众人看向埃利亚斯,眼神疑惑,牙仙率先开口:“频繁出没?赛场?”
福葛先生原本佝偻的背脊也瞬间挺直了些:“那个会场?它为什么……?”
“原因还不明确。”
塞缪尔打断他们的追问,“但埃利亚斯的判断很少出错。那个地方,对它而言有特殊的吸引力。这或许意味着……那里是它必然会再次出现的猎场。”
一瞬间,对策似乎清晰起来——以赛场为诱饵,设下陷阱!
然而,这短暂的希望火花,迅速被更沉重的现实压灭。
“即使知道地点……”
福葛的声音带着新的苦涩,“我们又能做什么?在那里布满探照灯?可我们根本不知道它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可能是下一秒,也可能是下个月,难道让我们的人日夜守在那里,进行一场无休止的守株待兔?”
塞缪尔沉默点头,确实,埃利亚斯的情报指明了地点,却无法给出时间。敌暗我明,主动权完全掌握在那片不可预测的雾霭手中。
牙仙也缓缓摇头,语气凝重:“无法预判是最大的问题。这种被动等待,不仅消耗精力,更会让警惕心在漫长的时间中逐渐磨损,它若突袭,我们反而可能措手不及。”
刚发现的线索,将他们拖入了更令人焦虑的困境——知晓猎场,却不知猎物何时现身。
就在这时——
“嘿——!”
一个清脆又带着点调皮的声音,从紧闭的窗外隐约传来。
牙仙微微一怔:“……?!”
宽檐帽的帽檐倏地转向窗口:“嗯?”
福葛先生侧耳倾听,困惑地喃喃:“我怎么好像……听到纸信圈儿的声音?”
“——在窗外,老伙计,窗外——!”宽檐帽的烟熏嗓提高了音量,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
只见窗外,纸信圈儿撑着一块巨大的白被单,正晃晃悠悠地飘荡在低空。她脸上洋溢着俏皮的笑容,仿佛在进行一场伟大的冒险。
而更令人震撼的是她身下的景象——
十字街的街道上,人潮正浩浩荡荡地向着运动场的方向涌动。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他们扛着木梯、晾衣杆、铁锅、热水壶……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工具”,脸上洋溢着一种混合着决绝与狂热的欣喜。
纸信圈儿在空中稳住身形,兴奋地朝着窗口的众人挥舞着手臂:
“想要加入我们吗——?”
牙仙愕然:“什么?”
“加入我们——!”纸信圈儿的声音在风中格外清晰,“我们,全十字街的居民都在一起请愿,继续举办运动会!”
下面的人群传来阵阵喧哗:
一个男孩扛着一口巨大的黑锅喊道:“嘿!大家看看用这个当铅球怎么样?这口大锅也算是我们家的家产了!”
一个瘦高的街坊举手:“我!我可以当记分员!我最擅长在发呆的时候数秒,能够数得一分不差呢!”
另一位满脸油污的老管道工拍着胸脯:“咱们不需要一个公正正直的裁判吗?作为一个二十年来兢兢业业的老管道工,我要求自荐!”
纸信圈儿的声音带着无比的骄傲,穿透喧嚣:“看呐!大家都已经把自己家所有能用的工具都拿来了!我们要一起把拆了的舞台重建起来——!”
她热切地望向窗口:“要加入我们吗?——牙仙女士、宽檐帽先生、福葛先生、莱恩先生?”
福葛先生目瞪口呆:“这、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宽檐帽的披风无风自动,烟熏嗓里充满了彻底的茫然:“——我,我也一时间无法在头脑中寻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去描述和形容……我——”
人潮汹涌,每经过一栋住宅,都有新的居民加入,队伍像滚雪球般壮大。
他们脸上那种义无反顾的期盼,形成了一股巨大而盲目的力量,仿佛任何理性的警告都无法将其撼动。
纸信圈儿的身影在低空划过一道弧线,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如果,官方的预选赛无法举办,那么我们就举办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运动会!”
最后,她的目光与牙仙相遇,带着一种找到了真正答案的明亮和坚定:
“牙仙女士,我找到属于我的那条金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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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内的众人,沉默地望着窗外那由热情和盲目汇成的洪流,一时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凝滞的寂静中,一个带着几分玩味和洞察的声音响起,是埃利亚斯。
他不知何时已站起身,靠在报废的机器旁,嘴角勾起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
“疯狂的民意……有时却比最周密的计划更有效。”
他轻声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点醒众人,“上帝给了十字街居民这份近乎偏执的期望,说不定……也正是给了我们一个现成的台阶下。”
塞缪尔闻言,目光扫过埃利亚斯,随即重新投向窗外那片混乱的场景,眼中逐渐被一种冷静的算计所覆盖,他接过埃利亚斯的话茬:
“不错。那个东西频繁出没于赛场,必然有所图谋。或许是被密集人群散发的某种气息吸引,或许是那个地点本身存在着特殊的磁场或残留物……既然我们无法预测它何时出现,那么,一场足够盛大、能吸引整个街区目光的‘预选赛’……”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务实的决断,“或许正是我们需要的,最自然、也是最有效的诱饵。可以一石二鸟——既满足了居民的愿望,也为我们创造了捕捉它的机会。”
宽檐帽的帽檐微微转动,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随后烟熏嗓带着一丝超越常理的期望,对身旁依旧呆滞的福葛说道:
“福葛伙计……或许……他们说的是对的。你听听外面的声音,那是超越理性的执着。这或许是当下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了。这不仅仅是我们的计划,更是……回应他们的期待。”
福葛先生看着窗外涌动的人潮,听着同伴的话语,揉了揉眉心。
“所以,你支持重新举办运动会——?”
宽檐帽透着一丝认真道:“……我……你了解我……我热爱一切超乎常理的可能性。”
“可基金会已经撤资了,”福葛先生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一种试图用现实压过理想的焦躁,“承包商正在等待赔款,运动员们开始安排转移……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不可能再……”
“老伙计,事实上……”宽檐帽打断了他,“那两个本部来调查的官老爷,你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们根本不在乎这个预选赛能不能举办。”
他的披风无风自动,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他们只是想要省事,拿到撤销许可,该赔偿的赔偿、该承诺的承诺,到最后却是一再把计划延后。”
帽檐微微转向窗口,仿佛在指向某个无形的、高高在上的权威:“——或许十字街以外的人已经决定忘记这个比赛了。官老爷们只在乎我们递给他们的一纸名单,并不在意这个比赛本身。”
他停顿了一下,烟熏嗓里注入了一种近乎宣言般的笃定:“对于世人来说,这场运动会可有可无,但是……”
福葛先生沉默着,没有接话。
宽檐帽的语调陡然扬起,带上了一种发自“本能”的热烈:“……作为一个自由的骑士被唤醒,我的本性呼唤我驰骋、奔腾、超越速度的极限、它渴望呐喊、渴望冲撞、渴望忘记烦恼的沉浸!”
他的“目光”似乎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落在福葛身上:“我想大伙也正是如此。你的心在哪儿,你的运动会就在哪儿。”
“老伙计,我跟着你忙前忙后,不是只有你在意这台吸尘器到底应该在比赛场上大放异彩还是躺在你的办公室里发霉。”
这时,角落里的埃利亚斯头也不抬,一边摆弄着零件,一边用他那带着慵懒的口气插了一句:“嗯,虽然看起来惨了点……但核心没全坏。修修……或许还能用。”
宽檐帽的帽檐朝埃利亚斯的方向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算是接收了这个意外的声援,随即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上了几分“斥候”的凌厉:
“如果你要因为那两个官老爷一句话就放弃咱们准备这么久的比赛,那我可能得拿出一名斥候的严厉态度了。”
“因为我不允许有任何人肆意丢弃你的赫赫战功,包括你自己!”
宽檐帽最后一句话像从空中俯冲而落的惊鸟,将刚才的讨论砸成碎片。
福葛先生像是被这句话的重量撞得后退了半步,下意识地对宽檐帽摆摆手:“放宽心……放宽心……”
此时牙仙温和的声音响起,仿佛在为这场争执注入一股冷静的力量:“福葛先生,这是一场运动会,是展现每个人意志的地方。”
“每个人,每种意志,它都会一并容纳,并使它大放异彩。”
看着福葛先生犹豫不决的神情,牙仙微笑着补充道:“所以,这也会是你我的舞台,或者说是……战场。”
她说完,目光掠过窗外狂热的人群,有些许无奈地摇了摇头。
福葛先生沉默了。一句枣核般的话卡在嗓子里,咽不下也吐不出。半晌,他才重重地叹了口气。
“真是的,”他突然没头没脑地抱怨起来,带着点迁怒般的烦躁,“是谁给我的办公室里塞满了请愿信的?这两天我一来办公室都能收到好几封!”
他边说边绕到办公桌后,有些粗鲁地拉开抽屉,将厚厚一沓信封摔在办公桌上。
众人并不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只愣在原地。
“算上我一个吧。”福葛先生像是终于把那个“枣核”咽了下去,声音奇异地稳定了下来,“我拦不住你们,但是……”他加重了语气,目光变得锐利,“我至少要保证你们的健康。”
过了一会儿,福葛先生抬起头,语气恢复了往常那种带着点官僚气的、却令人安心的计划性:“放宽心,我会去跟管理局那边协商好,争取给大家把这场民间运动会,办得顺顺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