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到来,仓库里唯一的光源,是那盏搁在齿轮箱上的煤油灯。灯焰不安地跳动着,将塞缪尔的身影扭曲,投在布满油污的墙壁上,像一个躁动不安的鬼魅。
他席地而坐,摊开的掌心中央,正躺着那枚从苏格兰场证物室换出来的铜戒。
戒指上的血迹已被他小心地清除,露出了它朴素无华的本来面目。
戒身是黯淡的、毫不起眼的黄铜色,甚至有些过于朴实。唯一的装饰,是戒面镶嵌着的一小块光滑的、颜色暗沉的材质,像是某种经过打磨的骨质。
塞缪尔的指尖抚过戒面,触感微凉。他蹙着眉,将戒指凑到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缓慢地转动着角度。
当光线贴着戒面掠过时,他注意到——在戒圈内侧,似乎有些比周围颜色更浅的痕迹。
不是刻痕,更像是……镶嵌进去的线条?
那是几条非常细的、呈现出亮黄色的线条。线条的走势硬直、带有明显的角度,并非天然纹路,更像是某种人为的几何图案。
每一条都简短地延伸一小段,便突兀地转折,方向无一例外地指向戒指外侧。
塞缪尔尝试用指甲轻轻刮擦,但这仿佛自带微弱荧光的线条毫无变化,显然并非后期涂抹上去的颜料。
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按压着戒面的骨质镶嵌物,忽然,他指尖感到一丝微小的松动感。
他停下动作,聚焦于那块骨质装饰。注意到它并非与戒身紧密镶嵌,更像是简单地扣在平整的戒面上。
塞缪尔眉头微蹙,尝试用指甲抵住骨片边缘,稍稍用力——竟然很轻易地就将其撬离了戒面。
伴随着一声细微的“咔”声,那枚骨质装饰物像一个小小的按钮盖子,被他完整地取了下来,轻巧地落在他摊开的掌心。
它根本就不是镶嵌死的,仅仅只是扣合在戒面上的一个伪装。
此刻,他手中的戒指,褪去了唯一的装饰,变回了一个最纯粹的、光秃秃的铜质指环。
戒面平整,没有任何凹槽或镶嵌的痕迹,仿佛那块骨质装饰从未存在过。而原本被骨质装饰覆盖的戒圈内侧,那些神秘的荧光折线,此刻完全暴露了出来。
塞缪尔举起这枚此刻显得过于简单的指环,目光在光秃的戒面和掌心的骨片之间来回移动,最终定格在那完全显露的、散发着微弱幽光的内部刻痕上。
就在塞缪尔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散发着幽光的内部刻痕时,仓库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福葛先生。
塞缪尔捏着指环的手迅速合拢,顺势将其塞进了外套的口袋内。另一只手则顺势拂过地面,仿佛刚才只是随意地坐在这里休息。
他刚完成这个动作,仓库那扇略显沉重的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福葛先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快速扫视了一圈,警惕地看了一眼那台沉默的吸尘器。
玻璃罩内,那团凝实的黑雾依旧在缓慢地地蠕动着,但并没有任何活跃或具有攻击性的迹象。福葛仔细看了几秒钟,这才将视线转向塞缪尔。
“它……还算安静?”
塞缪尔微微颔首:“嗯,和之前一样。”
福葛走到机器旁,又近距离看了看,才转身面对塞缪尔:“那么,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是说,离开伦敦之后,有想去的地方吗?”
塞缪尔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右手随意地插在口袋里,轻轻摩挲着那枚刚刚被他藏起的指环。
他沉默了两秒,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我想……”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我知道我要去哪了。”
福葛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得到这么肯定的答案:“你知道?是哪?”
塞缪尔没有直接回答地点,而是向前迈了半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让接下来的话显得更加郑重。
“福葛,”他的声音压低了些,望着福葛的眼睛,“在我走之前,恐怕还需要你帮我最后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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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后
——列支敦士登,沙恩-瓦杜兹火车站
蒸汽机发出一声疲惫的嘶鸣,白色的水汽如同叹息般消散在阿尔卑斯山清冷的空气中。
列车哐当一声,彻底停稳。
塞缪尔随着稀疏的人流走下车厢,踏上了月台。一股与伦敦截然不同的气息瞬间涌入肺叶——凛冽、干净,带着雪线以上岩石的冷硬和松针的涩香。
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积郁在胸中许久的、属于伦敦的煤烟与血腥气彻底置换出去。
然而,这纯净的空气似乎也带着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
他的双臂,小心翼翼地环抱着一个用深色厚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正盒子。布料的颜色近乎墨黑,庄重得近乎压抑。
那是埃利亚斯的骨灰盒。
在离开伦敦前,他向福葛提出的那个“最后一个忙”,便是这个——他请求福葛,动用他的关系和理由,加速并办妥埃利亚斯的火化流程,并将骨灰交给他。
福葛做到了,警方在某种默许和催促下,将埃利亚斯的火化流程压缩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速度。一个星期后,这个沉甸甸的盒子,便交到了塞缪尔手上。
此刻,山风拂动他那略显凌乱的发丝。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冰冷的盒子,指尖隔着粗糙的布料,能感受到里面那种无机质的、细微的颗粒感。
月台上,旅客们带着抵达目的地的轻松四散开去。塞缪尔站在原地,目光掠过远处小镇的屋顶,望向更巍峨的雪山轮廓。
一丝近乎叹息的感慨掠过心头。福葛,那个总带着点天真理想的雾行者,终究还是为他这个麻烦不断的朋友,再次逾越了规则的边界。
然而,这丝感慨迅速被一股更沉重的情绪覆盖——一种混合着愧疚与冷硬的自知之明。
隔着衣物,他几乎能感受到内袋里那件硬物的轮廓——“悖论之笼”。
此刻,那件神秘容器的内部,禁锢的不再是虚无,而是另一团具象的黑暗——那团名为西欧罗斯的魔精本体。
在离开伦敦的前一晚,仓库如同墓穴般寂静。在那台曾倾注了福葛无数心血的“大使”旁,他拧开了密封阀。
当那团粘稠的黑雾挣脱束缚般涌出时,他举起了“悖论之笼”,顺势将那挣扎的雾霭尽数吞噬、禁锢。
他之所以敢如此行事,正是因为埃利亚斯在码头的遇刺和他本人在铁匠街引发的骚动,如同两枚重磅炸弹,让圣洛夫基金会和伦敦政府陷入了相互推诿和混乱的调查之中。
那台曾报废的“吸尘器”和其中导致伦敦肺结核异常情况的魔精,其优先级已被暂时搁置,这反而给了塞缪尔一个合适的操作空间。
但他不能将风险留给福葛。
于是,在完成转移后,他极尽细致地将“大使”的外部彻底擦拭干净,抹去所有其他人的痕迹,只留下他自己清晰的指纹。
最后,他找来墨水,在那曾禁锢魔精的、空荡荡的玻璃罩外侧,留下了一行张扬而充满讥讽的语句:
“承蒙款待,此物归重塑之手笑纳。致意,伦敦的看门人们。”
这是完美的挑衅。所有的怀疑、所有的怒火,都将指向“重塑之手”和他这个“疑似成员”。
福葛和他的委员会,将从这桩麻烦中彻底剥离出去,最多只是一个“被邪恶组织利用了的可怜受害者”——
塞缪尔收回望向雪山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冰冷的骨灰盒。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
车站广播响起,带着德语特有的、在塞缪尔听来略显冷硬的重音。
塞缪尔不会德语,这就很尴尬。
在乌斯怀亚时,阿莱夫曾填鸭式地给他灌输过西班牙语,以备南美之需。效果马马虎虎,至少能应付点餐问路。但德语?阿莱夫自己会不会都是个问题,更别提教他了。
环顾四周,站牌上的陌生文字,公告栏里张贴的、印着复杂花体字的规章,以及周围旅客间快速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交谈声,都在无声地强调着一个事实:这里不是英国,他失去了最基本的信息获取能力——
这个小站似乎只是漫长铁路线上的一个节点,规模不大,旅客稀疏,月台上的人迅速散去,各自走向站外或停车场,没有太多滞留的身影。
远处,小镇的屋顶在雪山映衬下显得宁静,但这里距离真正的城镇中心,显然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
下一步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