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关于食堂午餐的回忆,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林知意刻意用高强度的后续工作将自己填满,试图将那份不合时宜的感伤与怀念压制下去。与“蓝海基金”的接洽进入了关键阶段,联合技术标准的定稿也到了最后冲刺,每一分钟都被赋予了实际的重量,不容她沉溺于虚无缥缈的情绪。
然而,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很难彻底关紧。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细节,总会在工作的间隙,悄无声息地溜出来,提醒着她那段共同拥有的、无法抹杀的过去。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联合技术标准的最终评审会结束得比预期要早。当最后一条修改意见被记录在案,项目组成员们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带着成就感的轻松笑容。长达数周的密集讨论和反复修改,终于看到了终点。
“辛苦各位了。”陆延舟合上面前的笔记本电脑,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在林知意脸上停留了一瞬,“草案按今天讨论的结果最终修订,下周一之前分发签署。”
众人纷纷起身,收拾东西,互相道别,会议室里一时间充满了桌椅移动和低声交谈的嘈杂。
林知意也整理着自己的文件,感觉肩上的重担卸下了一部分。她抬腕看了看表,还不到八点,对于最近的他们来说,堪称“早早下班”。
她正想着是回办公室再处理些积压的事务,还是直接回家,耳边却传来了陆延舟平静的声音:
“有时间吗?”
林知意抬起头,发现其他人都已经陆续离开,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陆延舟站在桌边,手里拿着车钥匙,目光落在她身上,不像是有工作要谈的样子。
“……有事?”她下意识地反问,带着一丝戒备。
陆延舟似乎看穿了她的防备,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但那弧度很快消失。“没什么要紧事。只是觉得,忙了这么久,或许可以找个地方,喝点东西。”
不是命令,不是要求,甚至算不上正式的邀请,更像是一个随口的提议。但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的等待。
林知意的心脏莫名地紧了一下。
喝点东西?在非工作的时间,以非工作的名义?
这无疑越过了“工作继续”那条模糊的界线。
她应该拒绝的。理智这样告诉她。分享过去五年?目录上的这个标题像是一个警示,预示着一旦踏出这一步,某些被刻意维持的平衡将被打破。
可是,看着他那双深邃的、似乎也藏着疲惫的眼睛,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不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想起了那盒虾饺,想起了那句“抱歉”,也想起了记忆中食堂里温暖的阳光。
他们之间,横亘着五年的空白。这空白里,填充了太多的误解、猜测和各自单打独斗的艰辛。也许……也许仅仅是也许,一次短暂的、不涉及核心矛盾的交谈,并不能改变什么,但至少,可以驱散一些迷雾?
“……好。”这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轻得几乎听不见。
陆延舟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我知道附近有个安静的地方。”
他没有选择那些充斥着商业气息的咖啡厅或酒吧,而是将车开到了一条僻静的、布满梧桐树的老街,停在了一家看起来颇有年头、门脸不大的威士忌吧外。
推门进去,灯光昏黄柔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雪茄烟叶、橡木桶和酒精混合的醇厚气息。吧台后穿着马甲的酒保安静地擦拭着酒杯,角落里零星坐着几桌客人,低声交谈,互不打扰。
陆延舟显然是这里的常客,酒保看到他,微微点头示意,引他们到一个靠墙的、相对隐蔽的卡座。
“一杯麦卡伦18年,纯饮。谢谢。”陆延舟对酒保说完,看向林知意,“你呢?”
林知意对威士忌并无太多研究,看着酒单上琳琅满目的名字,有些无从下手。“……和你一样吧。”
酒保应声而去。
卡座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脱离了熟悉的工作环境,坐在这样一个充满私密氛围的空间里,两人之间那层“工作伙伴”的外衣似乎被剥去了,露出了底下更为真实、也更为不知所措的内核。
林知意有些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目光落在桌面上摇曳的烛光上。
“这里……倒是挺安静。”她没话找话,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嗯,心烦的时候会过来坐坐。”陆延舟靠在柔软的皮质沙发里,姿态比在会议室里松弛许多,但眼神依旧锐利,此刻正落在她微微低垂的眼睫上。
酒很快送了上来。琥珀色的液体在厚重的玻璃杯中轻轻晃荡,折射出诱人的光泽。
林知意端起酒杯,学着陆延舟的样子,轻轻嗅了嗅,一股浓郁的干果、太妃糖和橡木的复杂香气涌入鼻腔,然后小心地抿了一口。烈酒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感,随即是绵长而丰富的回甘。
一股暖意顺着食道蔓延开来,稍稍驱散了她的紧张。
“这五年,”陆延舟晃动着手中的酒杯,目光看着杯壁上挂着的酒液,声音低沉地开了口,仿佛只是开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话题,“你做得很好。”
林知意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
“谈不上多好,”她垂下眼帘,盯着杯中晃动的液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不过是……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创业初期,很难吧。”他不是在提问,而是在陈述。语气里没有同情,更像是一种基于自身经历的理解。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她心底那把沉重的锁。
那些被她深埋的、独自挣扎的岁月,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流淌的缝隙。
“最难的时候,是‘灵枢’拿到第一笔融资之前。”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团队人心惶惶,核心技术迭代遇到瓶颈,账户上的钱只够发两个月的工资。我几乎跑遍了市内所有叫得上名字的投资机构,吃了数不清的闭门羹。”
她顿了顿,又喝了一小口酒,灼热感让她稍微有了些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有一次,在一个投资人办公室外,从下午两点等到晚上七点,就为了能争取到十分钟的见面机会。最后秘书出来告诉我,对方有急事已经从别的通道离开了。”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没带伞,浑身湿透地站在路边打车,等了半个小时都没等到。最后是走回当时那个租来的、连暖气都没有的办公室的。”
那些孤独、无助和近乎绝望的时刻,在此刻被轻描淡写地讲述出来,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陆延舟沉默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握着酒杯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他知道她不容易,却不知道具体是这般的不容易。他想象着那个雨夜,她独自一人走在冷雨中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闷地疼。
“后来呢?”他问,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了几分。
“后来?”林知意抬起眼,看向他,烛光在她眼中跳跃,映出一种淬炼过的坚韧,“后来就像你看到的,‘灵枢’活下来了,并且走到了今天。没什么秘诀,无非是……不能倒下去而已。”
她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其中的凶险与艰辛,但陆延舟能听懂。不能倒下去,背后是无数个不眠之夜,是扛着巨大压力做出的一个个生死攸关的决策,是作为创始人必须独自吞下的所有委屈和焦虑。
“你呢?”林知意忽然反问,目光直视着他,“延舟科技这五年,风光无限,想必……顺风顺水?”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了解他这五年经历的渴望。
陆延舟迎上她的目光,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仰头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
“风光?”他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却没什么温度,“上市前的路演,连续两周,每天飞三个城市,平均睡眠不到四小时。敲钟那天站在台上,脑子里想的不是喜悦,是下一个季度的财报压力和对赌协议。”
他重新为自己倒了一点酒,动作缓慢而稳定。
“上市后第一年,被国际巨头盯上,发动专利战。对方律师团强大得令人窒息,公司内部人心浮动,股价连续跌停。那半年,我几乎住在公司,和法务团队一起,一条一条地分析对方专利,寻找漏洞,组织反击。”
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但林知意却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曾经汹涌的惊涛骇浪。她经历过创业的艰辛,更能体会他所描述的、在更高层面和更大规模上的残酷搏杀。
“还有……”陆延舟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似乎陷入了某段不愿轻易触碰的回忆,“刚上市不久,核心团队的一名联合创始人,带着整个技术骨干小组……集体出走。”
林知意瞳孔微缩。这件事她隐约听说过风声,但被延舟科技压了下去,外界知之甚少。她无法想象,在刚刚登陆资本市场、最需要稳定军心的时候,遭遇核心团队背叛,是何等沉重的打击。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
陆延舟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理念不合。他认为公司上市后变得保守,失去了创业的锐气。又或者……是有人给出了我们无法匹配的价码。”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林知意知道,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那背后,必然是信任的崩塌、利益的纠葛和鲜血淋漓的内斗。
“那段时间,”陆延舟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罕见的、真实的疲惫,“很累。”
很累。
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与她之前那句“我很累”奇异地在空中交汇。
他们都曾是彼此最亲密的战友,却也在对方最需要支撑的时刻,缺席了整整五年。
卡座里再次陷入沉默。威士忌的醇香在空气中弥漫,烛火轻轻摇曳。
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尴尬,反而充满了一种沉重的、彼此心照不宣的理解。
他们分享的,不仅仅是过去五年的经历,更是那份深藏在成功光环之下,不为人知的孤独、压力与伤痕。
原来,在没有彼此的这五年里,他们都曾在各自的战场上,浴血奋战,遍体鳞伤。
林知意端起酒杯,将杯中剩余的酒慢慢饮尽。烈酒入喉,带来的不再仅仅是灼热,还有一种奇异的、混杂着苦涩与释然的复杂滋味。
她抬起头,看向对面同样沉默的男人。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轮廓似乎柔和了许多,那层常年包裹着他的、冰冷的铠甲,在此刻,仿佛也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走吧,”陆延舟率先站起身,打破了沉默,“不早了。”
“嗯。”
走出酒吧,夜风拂面,带着凉意。
两人并肩走向停车的方向,谁都没有再说话。
有些话,无需多说。
有些伤痕,无需触碰。
仅仅是知道对方也曾在那片没有光的海域独自挣扎过,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无声的慰藉与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