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在威士忌吧短暂的交心,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散去后,湖底却悄然发生了改变。林知意和陆延舟之间,那种因“分享过去五年”而滋生的微妙理解,并未宣之于口,却无声地渗透进了后续的“工作继续”中。
联合技术标准顺利签署,标志着“灵枢”与“延舟科技”的合作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更具建设性的阶段。与“蓝海基金”的融资谈判也稳步推进,对方显然做了充分的尽职调查,对“灵枢”在摆脱“延舟”光环后所展现出的独立技术实力和扎实的业务数据表示了高度认可。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林知意却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隐秘的焦躁。
那种酒吧里卸下防备、短暂流露出的脆弱与共鸣,让她感到不安。她习惯于将陆延舟定位在“对手”或“需要警惕的合作者”的位置上,这能让她保持清醒和距离。可现在,那个位置上的人,突然拥有了血肉,拥有了与她相似的伤痕和疲惫。这打破了她内心的平衡。
更让她心惊的是,某些被刻意压制、遗忘已久的东西,正随着这平衡的打破,悄然复苏。
她开始在一些不经意的瞬间,想起他。
不是在会议室里据理力争的他,也不是在酒吧里平静陈述过往的他,而是一些更久远的、属于他们共同过去的碎片。
比如,她清晨站在咖啡机前,等待那苦涩的液体滴滤时,会突然想起,他煮咖啡时习惯先用热水温杯,说这样口感更好。而她曾经嘲笑过他穷讲究。
比如,她审阅一份复杂的合同时,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会蓦地记起,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她以前总说这声音让她心烦,他会立刻停下,无奈地看着她。
比如,她深夜独自驱车回家,电台里流淌出一首有些年头的英文老歌,她的心脏会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那是他们第一次拿下重要客户后,在回程的车上,他跟着电台哼唱过的旋律。当时她累得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只觉得那低沉的声音格外令人安心。
这些记忆的碎片,毫无预兆,不受控制,总是在她最专注、最需要保持理性的时候,突兀地闯入脑海,带来一阵细微而持久的刺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开始刻意地、近乎偏执地,去遗忘,去覆盖。
她换掉了用了多年的咖啡豆品牌,改喝更苦更烈的浓缩。
她强迫自己在思考时,将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杜绝任何无意识的敲击。
她将车里的电台频道,锁定在吵闹的新闻台或者完全陌生的古典音乐台。
她试图用新的习惯,覆盖掉那些与他相关的旧印记。她告诉自己,这只是条件反射,是大脑在接收到相似情境信号时的错误链接。就像巴甫洛夫的狗,仅此而已。
她将所有精力更加疯狂地投入到工作中,用一场接一场的会议,一份接一份的文件,将每一天填塞得密不透风,不给自己任何胡思乱想的时间。
然而,越是压抑,反弹得便越是汹涌。
这天,她需要一份关于“灵枢”早期技术架构的原始设计文档,用来佐证某项专利的优先权。那份文档年代久远,存储在公司老旧服务器的深处。她亲自去资料库调取,在堆积如山的备份硬盘中翻找了许久,才找到一个贴着泛黄标签的移动硬盘。
将硬盘连接电脑,打开加密文件夹,熟悉的文件目录跳了出来。除了她需要的设计文档,角落里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命名为“备份”的文件夹。
鬼使神差地,她点了进去。
里面没有重要的商业文件,只有一些零散的图片和文档。有创业初期团队聚餐时,大家挤在镜头前笑得毫无形象的合影;有第一次租下像样办公室时,空荡房间里她和陆延舟并肩站着、眼里充满希冀的照片;还有……几份扫描版的、手写的笔记。
那是陆延舟的字迹,锋利、清晰,带着他特有的冷静逻辑。笔记的内容,是关于“灵枢”最初算法模型的构想和推演,旁边还有她当时用娟秀字迹写下的批注和疑问。他们常常就这样,在一张纸上,用不同颜色的笔,进行无声的思维碰撞。
林知意的手指僵在鼠标上,目光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些熟悉的字迹。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思念,如同沉睡的火山,在这一刻,被这些尘封的影像和文字彻底点燃,轰然爆发。
她想起了无数个深夜,他们挤在创业小屋那张狭窄的书桌前,头碰着头,为了一个技术细节争论得面红耳赤,最后又总能达成奇妙的共识。
她想起了他熬夜修改代码后,眼底布满血丝,却还是会在她趴在桌上睡着时,小心翼翼地将外套披在她肩上。
她想起了他们拿到第一笔投资时,他紧紧拥抱了她,在她耳边低声说:“林知意,我们会成功的。”
那些不只是习惯,不只是记忆的碎片。
那是曾经融入骨血的爱与信任,是支撑他们走过最艰难岁月的、最坚实的力量。
她一直以为,五年的隔阂、误会和各自为战,早已将那些情感消耗殆尽。她以为她对他的所有感觉,只剩下残余的愤怒、不甘和高度戒备下的欣赏。
可直到这一刻,直到这些早已被遗忘的、带着岁月尘埃的证据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她才不得不承认——
那些她以为早已遗忘的思念,从未真正消失。
它们只是被深埋在心海最底层,被时间的泥沙和现实的冰块层层覆盖。
而陆延舟的重新出现,他们之间从对抗到合作的转变,就像一股暖流,悄然融化了冰层,搅动了泥沙,让这些沉睡的思念,重新浮出了水面。
不是恨,不是怨。
是思念。
是对那个曾经毫无保留信任她、支持她,与她分享过所有梦想与艰难的男人的思念。
是对那段纯粹、炽热、并肩战斗的岁月的思念。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让她瞬间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的胀痛感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视线迅速模糊。
她猛地关掉了文件夹,拔掉了移动硬盘,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她靠在椅背上,大口地呼吸,试图平复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
不行。
不能这样。
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冷静。
过去的就是过去了。
那些思念,再真实,再汹涌,也改变不了他们之间已经存在的裂痕,改变不了这五年各自走过的路。
他现在对她示好,记得她的口味,分享他的过往,或许只是出于一种对过去合作的怀念,或者是一种更高明的、想要重新建立某种连接(无论是商业还是其他)的策略。
她不能,也绝不允许自己,再次沉溺进去。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攘的人群。阳光刺眼,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必须更加警惕,更加清醒。
那些刻意遗忘的思念,就让它继续被遗忘吧。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办公桌前,将那个移动硬盘锁进了抽屉最深处。
然后,她拿起内线电话,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与疏离:
“周秘书,通知下去,半小时后召开市场部季度复盘会议。”
工作。
只有工作,才是她唯一能够掌控,也最不会背叛她的东西。
她将再次用忙碌筑起高墙,将那些不合时宜的、危险的思念,牢牢地封锁在墙外。
无论那墙内的火焰,是否还在无声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