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办公室的灯光亮如白昼，窗外已是深夜。林知意独自坐在尚未完全布置好的总裁办公室里，面前宽大的办公桌上，摊开着那份刚刚由陆延舟的特别助理亲自送来的、标注着“绝密”的蓝色文件夹。
文件夹里，不是预想中的欢迎函或资源清单，而是一份名为《新事业部运营管理补充协议》的文件。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她指尖翻动纸页时发出的、细微而清晰的沙沙声。每翻过一页，她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眼神就冷冽一寸。
这份所谓的“补充协议”，条款细致入微，覆盖了人事任免、财务审批、技术路线决策、甚至对外合作联络等方方面面。初看之下，似乎是为了确保新事业部与总部体系的顺畅对接，但字里行间隐藏的制约与报备义务，像无数条无形的丝线，从延舟科技总部的核心蔓延出来，试图缠绕上她刚刚获得的、被她视若生命线的独立决策权。
—— “事业部总监及以上级别人员任免，需报请总部人力资源委员会备案审议。”（备案审议？审议的标准是什么？多久？一票否决权是否名存实亡？）
—— “单笔超过五百万的资本性支出及非预算内重大采购，需提交总部财务部及战略投资部进行可行性联合评审。”（评审流程需要多久？谁来定义“重大”？她的快速决策优势何在？）
—— “涉及核心技术路线变更或重大算法模型迭代，需向总部技术委员会提交详细论证报告，并获得原则上认可。”（论证报告？原则上认可？这无异于在她和技术团队之间插入了一个官僚化的审批层级！）
—— “与外部战略合作伙伴签署moU及以上级别合作协议前，需提前七个工作日向总部战略发展部报备合作背景及条款概要。”（提前报备？战略发展部是谁的地盘？消息一旦泄露，谈判桌上她将何等被动！）
一条条，一款款，如同冰冷的锁链，与她签署主协议时那份《合作框架构想》所畅想的“独立王国”背道而驰。这根本不是支持，这是披着合规外衣的掣肘！是温水煮青蛙！
愤怒，像炽热的岩浆，瞬间冲垮了这些天因他那些“周到支持”而筑起的、本就脆弱的堤坝。那些深夜的暖粥，那些及时的设备，那条关于洋兰的信息……此刻在她看来，都变成了精心设计的糖衣炮弹，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是为了让这份本质上是“附属协议”的东西，能更容易地被吞咽下去！
他终究还是他。那个习惯掌控一切，无法真正容忍脱离他掌控的陆延舟！所谓的反思，所谓的改变，所谓的“平等伙伴”，全都是假象！在他内心深处，她林知意，依然是他可以、也必须被纳入管辖范围的“一部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钝痛蔓延开去，比任何一次商业谈判的失利都更让她感到窒息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失望。她竟然……差一点，就又要相信他了。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打断了她的滔天怒意。
她猛地抬起头，眼底的寒冰尚未散去，声音像是淬了冰碴：“进。”
推门进来的，是陆延舟。
他似乎刚从某个正式场合过来，穿着挺括的深色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属于集团cEo的威严，以及……一抹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认为事情会按他预期发展的从容。
“还没走？”他走进来，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蓝色文件夹，语气如常，“协议看过了？有些流程是为了确保……”
“陆延舟。”
林知意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极致的平静，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她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同两柄淬炼过的冰剑，直直地刺向他。
那份平静之下压抑的汹涌，让陆延舟准备解释的话语顿在了嘴边。他看着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似乎意识到了情况与他预想的不同。
“这份协议，”林知意拿起那份蓝色的文件夹，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是什么意思？”
陆延舟迎着她冰冷的目光，试图保持镇定：“这是为了保证新事业部与集团整体战略的协同，避免资源浪费和内部竞争，是一些必要的流程……”
“必要的流程？”林知意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满满的嘲讽，“还是必要的枷锁？”
她将文件夹“啪”地一声重重摔在桌面上，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报备？审议？评审？认可？”她一步步逼近他，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绷紧的弦上，“陆延舟，你告诉我，在我的事业部里，在这些条款之下，我拥有的‘全权负责’、‘独立决策’，到底还剩下什么？是不是连我明天早上喝咖啡要不要加糖，也需要向总部某个委员会提交一份‘糖分摄入必要性论证报告’？”
她的质问，尖锐，刻薄，却一针见血。
陆延舟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下属对他制定的规则无条件执行，即使那是林知意，即使在主协议上他做出了巨大让步，但在他的潜意识里，某些根本性的控制权，依然不容挑战。这份补充协议，确实包含了他麾下智囊团“规范管理、防范风险”的建议，也隐含了他内心深处那一丝未能完全消除的、希望将她纳入更“安全”视野的不安。
他试图解释，语气带着上位者惯有的、试图安抚却难掩强硬的态度：“知意，你冷静点。这不是枷锁，这是大型集团规范化管理的必要代价！任何一个子公司或事业部，都不可能完全脱离总部的监管框架独立存在！这关乎风险控制，关乎股东利益！我需要对整个集团负责！”
“负责？”林知意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只剩下彻底的冰冷和失望，“你对集团负责，所以就要牺牲我事业部的独立性和效率？这就是你所谓的‘绝对信任’和‘平等伙伴’？陆延舟，你的承诺，是不是也太廉价了点？！”
“我没有要牺牲你的独立性！”陆延舟的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带着被质疑的不悦，“但这些流程是保障！是为了避免你犯错，是为了……”
“为了我好？”林知意猛地打断他，这句话像是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她积压的所有怒火与屈辱记忆，“又是为了我好？！陆延舟，五年了！整整五年了！你还是这样！自以为是的‘为了我好’，然后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插手我的人生，我的事业！以前是感情，现在是工作！你是不是觉得，没有你的‘监管’和‘指引’，我林知意就一定会走向歧途，就一定会把事情搞砸？！”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但她倔强地昂着头，不让那脆弱显露分毫。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延舟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心头莫名一紧，语气下意识地软化了半分，“我只是希望……”
“你只是希望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林知意斩钉截铁地替他下了结论，她指着那份协议，指尖都在发颤，“就像当年，你希望我按照你设定好的轨迹生活一样！陆延舟，你根本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我！你欣赏的，或许只是我这个‘作品’的光环，但你从未打心底里，信任过我林知意这个人，有能力独自走好我自己的路！”
这番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陆延舟内心最深处，那个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看清，或者说不愿承认的角落。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嘴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像石头一样硬。
办公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对峙着，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心碎的味道。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林知意眼中的激烈情绪慢慢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决绝的冰冷。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仿佛将所有的软弱和伤痛都强行压回了心底最深处。
她看着陆延舟，眼神平静无波，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看来，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共同创立’的基础。”
她弯腰，捡起桌上那份蓝色的文件夹，动作缓慢而坚定，然后，当着陆延舟的面，用双手抓住文件的两边——
“嘶啦——”
清脆的撕裂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突兀地响起。
她将那份代表着不信任与控制的“补充协议”，从头到尾，彻底撕成了两半。
纸屑，纷纷扬扬，飘落在地。
“这份协议，作废。”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宣布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陆延舟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决绝的动作，以及她脸上那片冰冷的、不容置喙的平静。
林知意将撕碎的纸片扔进桌旁的垃圾桶，然后，重新抬眸，看向他。那目光，不再是愤怒，不再是失望，而是一种彻底划清界限的、带着居高临下审视意味的冷静。
“陆延舟，如果你想继续我们之间的合作，”她缓缓开口，语气如同在冰面上刮过的寒风，“那么，记住，并且，我只说这一次——”
“在我的领域里，规则，由我来定。”
“这就是我的条件。”
“唯一的条件。”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拿起自己的手包和外套，转身，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走出了这间尚未正式启用、却已然经历了第一次惨烈交锋的办公室。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只剩下陆延舟一个人，僵硬地站在原地，脚下是散落的、被撕碎的协议纸屑。窗外城市的霓虹，将他脸上复杂的、混杂着震惊、恼怒、以及一丝茫然无措的神情，映照得忽明忽暗。
她的条件。
如此决绝，不留丝毫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