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被短暂牵过的手,在回到公司后的整个晚上,都像烙印般停留在林知意的感知里。指尖残留的温热触感,与陆延舟松开手时那深沉难辨的眼神,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搅得她心烦意乱。她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可敲击键盘时,那触感仿佛还缠绕在指尖;阅读文件时,他掌心的纹路会莫名浮现在字里行间。
这是一种陌生的、失控的感觉。不同于以往因他而产生的愤怒、失望或警惕,这是一种细微的、带着暖意的痒,从皮肤表层悄然渗入,试图撬动她冰封已久的心防。
她有些恼怒自己的这种反应。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保护动作,随后是一个……或许可以被解释为一时冲动的牵手?她不该如此在意。他们之间有着太过复杂的过去,以及一份需要绝对理性维持的合作协议。任何情感的涟漪,都可能让刚刚步入正轨的事业部陷入不可预测的风险。
她强迫自己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振华重工”项目一个关键模块的代码审查上,用极其严苛的标准,将团队成员提交的方案反复推敲,试图用这种纯粹理性的活动,驱散心底那丝不该存在的旖旎。
然而,当她深夜独自对着满屏的代码,感到眼睛酸涩、脖颈僵硬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了办公室门口。那里空无一人,只有走廊尽头安全出口幽绿的指示牌散发着微弱的光。
他没有再出现。没有热粥,没有胃药,没有那条关于白色洋兰的信息。
他严格遵守着她划下的界限,甚至比她要求的更加彻底。
这种彻底的“守规矩”,反而让她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第二天,一场与重要供应商的谈判。对方是老牌的硬件厂商,姿态颇高,在几个关键部件的价格和交付周期上寸步不让。林知意亲自带队,与对方据理力争,会议室内气氛一度十分胶着。
中途休息时,林知意走到茶水间,接了一杯冷水,试图平复有些焦躁的情绪。她靠在料理台边,微微蹙着眉,思考着破局之策。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很轻,但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没有回头,她也知道是谁。
陆延舟走到她身旁,与她并肩靠在料理台上,目光同样落在窗外,没有说话。他只是存在在那里,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过了片刻,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他们亚太区的总裁,上个月刚因为业绩压力被董事会警告。这个季度的出货量,对他们至关重要。”
他没有看她,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林知意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一动。这条信息,她并不知道。这意味着,对方看似强硬的态度之下,或许存在着比她预想中更大的妥协空间。
她侧过头,看向他。他依旧望着窗外,侧脸线条冷硬,但眼神平静。
“谢谢。”她低声道。
他这才转过目光,与她对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居功,没有试探,只有一片沉静的、如同深海般的坦然。
“不客气。”他回应,语气平淡。
休息结束,会议继续。林知意调整了策略,不再在细枝末节上纠缠,而是直指对方的核心需求和潜在压力点。果然,几个回合下来,对方的态度明显软化,最终在价格和交付周期上都做出了可观的让步。
谈判成功,送走供应商,团队成员都松了一口气,脸上洋溢着喜悦。林知意站在会议室门口,看着团队成员兴奋地讨论着,心中却有些恍惚。
刚才那一刻,他与她之间,那种无需言语的、精准的配合,再次让她感受到了那种奇异的“默契”。他提供关键信息,她负责执行破局。他信任她的判断和能力,而她……似乎也开始习惯性地,在某些时刻,依赖于他提供的、她视野之外的“弹药”。
这种感觉,危险,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效率。
傍晚,林知意因为一个临时出现的、需要紧急协调的跨部门资源问题,不得不前往延舟科技总部的主楼,直接与相关的部门负责人沟通。事情处理完,已是华灯初上。她独自走在总部宽敞而冷清的大厅里,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挑高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她快要走到门口时,旁边高管专属电梯的门“叮”一声打开了。
陆延舟和几位同样身着西装的高管从里面走出来,似乎在讨论着什么,气氛严肃。他看到站在大厅里的林知意,脚步微微一顿,对身旁的人低声交代了几句,那几位高管便识趣地先行离开了。
他朝她走了过来。
大厅里灯火通明,却空旷无人。只有他们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
“事情处理好了?”他问,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似乎想从她眉宇间看出疲惫。
“嗯。”林知意点头,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看向玻璃门外流动的车灯,“解决了。”
“那就好。”陆延舟应道,没有再追问细节。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也投向门外璀璨而冰冷的城市夜景。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这沉默不同于往日的紧绷或尴尬,反而带着一种……奇怪的,正在重新校准的平静。
“我听说,”陆延舟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有些低沉,“你驳回了陈明团队关于采用‘星海科技’那套现成中间件的提议?”
林知意微微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技术细节的决策。她确实驳回了,因为她认为那套中间件虽然成熟,但架构过于臃肿,不符合她对事业部技术栈“轻量、高效、可控”的长期要求,宁愿投入资源自研更合适的组件。
“是。”她坦然承认,并准备迎接他可能出于“效率”或“成本”考虑的质疑。毕竟,自研意味着更多的时间和资源投入。
然而,陆延舟只是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基于长远技术架构的考量,是对的。短期阵痛,好过长期受制于人。”
他理解她的决定,甚至赞同。
林知意有些讶异地看向他。这与过去那个更看重即时商业回报、有时会认为她“过于理想化”的陆延舟,截然不同。
陆延舟对上她讶异的目光,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那似乎是一个极淡的、自嘲般的笑意。
“怎么?觉得我不该支持?”他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林知意沉默了一下,如实回答:“只是觉得,你和以前看问题的角度,不太一样了。”
陆延舟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她,里面的情绪复杂难辨。他缓缓说道:“人总是会变的。尤其是在……意识到自己曾经错得有多离谱之后。”
他的话语很轻,却像重锤般敲在林知意的心上。他再次提到了“错”,不是泛泛而谈,而是指向了那些具体的、曾让她痛苦无比的过往。
她看着他,看着他在明亮灯光下无比清晰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坦诚与……一丝残留的痛楚。
这一刻,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她正在面对一个与记忆中那个骄傲、强势、甚至有些专横的陆延舟,**截然不同**的男人。
他学会了尊重她的专业判断,哪怕这意味着更高的成本和风险。
他学会了在她需要时提供支持,却绝不越界居功。
他学会了坦诚自己的错误,不再试图掩饰或辩解。
他甚至学会了……用一种更克制、更成熟的方式,来表达他的……在意?
那个在夕阳下自然而然牵住她手的动作,那个此刻站在她面前,坦然承认改变的男人……
他们之间,横亘着五年分离的鸿沟,堆积着无数误解与伤害的瓦砾。但此刻,站在延舟科技总部这空旷冷清的大厅里,隔着几步的距离,林知意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她或许,需要**重新认识**眼前这个名叫陆延舟的男人。
不是透过过去伤痕累累的滤镜,不是带着预设的防备与敌意,而是像一个真正的、平等的观察者那样,去重新审视他,去了解这个经历了时间与反思洗礼后,脱胎换骨般的他。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巨震,同时也带来一种莫名的、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重新开始评估的审慎。
陆延舟也任由她看着,没有丝毫闪躲。他站在那里,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坦然而又坚定。
大厅的自动门开了又关,带进一丝外面的凉风。
许久,林知意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力量:
“是啊,”她说,“人总是会变的。”
她这句话,像是一个回应,也像是一个……开始。
一个**重新认识彼此**的开始。
陆延舟深邃的眼眸中,瞬间迸发出一抹难以抑制的光亮,如同夜空中骤然炸开的烟花。但他很快克制住,只是那紧绷的下颌线,微不可察地松弛了几分。
“我送你回去?”他问,语气恢复了平常的克制,但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里,却翻涌着无法完全掩藏的、汹涌的暗流。
林知意看着他,这一次,没有立刻拒绝。
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