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林思齐那一声惊骇的“苏秘书长”中凝固了。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前一秒还甚嚣尘上的叫骂,保安橡胶棍与空气摩擦的闷响,群众们惊恐的退避,所有声音都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只剩下中央空调单调的送风声,呜呜地响着,像是在为这场突兀的默剧配上苍凉的背景音。
两个气势汹汹的保安,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距离苏正的胳膊只有不到一指的距离。他们脸上的凶狠还未褪去,瞳孔里已经爬满了茫然和恐惧。他们看看林思齐,又看看苏正,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处理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
王建国脸上的狰狞冷笑,像是被低温瞬间冻住的劣质油彩,僵硬地挂在嘴角,显得滑稽而怪诞。他的大脑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那三个字——“苏秘书长”。
云州姓苏的秘书长,还能有谁?
那个不到一年,从清源县的无名之辈,一路坐上云州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宝座的年轻人!那个传闻中,手段通天,所到之处必有官场地震的苏正!
一股冰寒刺骨的凉意,从王建国的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他感觉自己的双腿正在变成两根灌满了沙子的面条,几乎支撑不住他那肥硕的身体。他终于明白,自己刚才指着鼻子骂“刁民”,叫嚣着要扔出去的人,究竟是谁。
完了。
这两个字,像一口沉重的铜钟,在他脑海里轰然敲响,震得他头晕目眩。
而大厅里那些原本麻木、冷漠、看热闹的群众,此刻也全都石化了。他们的嘴巴微微张着,眼睛瞪得滚圆,视线在那个文质彬彬、几乎是“连滚带爬”冲过来的林思齐和那个穿着普通夹克、神情淡漠的男人之间来回移动。
秘书长?
市委秘书长?
这个词对他们来说,遥远得像是天上的星星。他们无法将这个词与眼前这个因为办不成事,而被当成“刁民”围堵的普通男人联系起来。可林思齐那副惊骇欲绝的模样,和他身后那两个同样吓得脸色煞白的年轻人,又不似作伪。
角落里,一直为苏正捏着一把汗的张大山老人,此刻也愣住了。他浑浊的老眼里,先是茫然,随即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光彩。他想起了电话里那个温和而沉稳的声音——“老人家,您慢慢说,我是苏正。”
原来,他不是在敷衍。原来,他真的来了。
工商窗口里,那个叫“小刘”的女孩,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她手里的手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却浑然不觉。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全是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她想起了自己刚才那副不耐烦的嘴脸,想起了自己和同事嘲笑张大山是“苍蝇”的刻薄话语,更想起了自己当着这位市委秘书长的面,不动声色地收下了那个信封……
一滴冷汗,从她的额角滑落,滴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苏正,是整个风暴的中心,却也是最平静的一个。
他没有理会王建国那张已经变成猪肝色的脸,也没有去看那两个进退失据的保安。他的目光,落在了散落一地的文件上。那是他让林思齐从清源县调来的,关于安全生产的陈年卷宗。
他弯下腰,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不疾不徐地将那些泛黄的纸张一张张捡起来。他的动作很轻,仿佛在拾起一段段被遗忘的历史。
林思齐终于从极致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几乎要哭出来了,连忙蹲下身子,手忙脚乱地跟着一起捡。“秘书长,我……我不知道您在这里……我……”他语无伦次,声音都在发抖。
“不怪你。”苏正将捡起来的一叠文件递给他,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你来得正好。”
“来得正好”这四个字,像四记重锤,狠狠砸在王建国的心上。他一个哆嗦,再也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苏正站直身体,手里还拿着一份卷宗。他没有看王建国,而是转身,缓缓走向那个因为惊吓而瘫倒在地的男人。
他的脚步不快,皮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嗒、嗒、嗒”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所有服务中心工作人员的心尖上。
他走到王建国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王主任,你刚才说,人手不足,流程复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苏正的声音依旧平静,“现在,我想听听,还有什么别的难处吗?”
王建国仰着头,看着苏正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那套颠倒黑白、诉苦邀功的官样文章,在苏正平静的注视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苏正没有再逼问他。他转过身,面向整个大厅里鸦雀无声的群众。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扫过他们脸上那些或震惊、或期待、或愤怒的表情。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张大山老人的身上。
他迈步走了过去。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他走到张大山面前,看着老人那双布满血丝、写满沧桑的眼睛,轻声问道:“张大爷,是您吧?”
张大山嘴唇翕动,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您的材料,能让我看看吗?”苏正的语气,就像一个晚辈在请教长辈。
张大山连忙将身前那个洗得发白的布袋子打开,颤颤巍巍地从里面掏出一大叠皱巴巴的表格和文件。
苏正蹲下身,与老人平视,接过了那叠沉甸甸的材料。
他一张一张地翻看着。
“小微企业经营许可证申请表”、“环保备案登记表”、“消防安全评估申请书”、“工商预核准名称通知书”……
每一张表格上,都沾染着老人的汗渍和指印。有的表格因为反复填写,纸张的边缘已经起了毛边。有的地方,还用铅笔画着小小的记号,那是老人因为看不懂,自己做的标记。
苏正看得极其认真,他的手指划过那些复杂的条款和冰冷的印章。他能想象,这位老人,是如何揣着这些纸,在一个个窗口间,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无助地奔波。
大厅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看着市委秘书长,就这么蹲在一个普通老百姓的面前,仔细地翻阅着那一堆被无数人嫌弃过的“废纸”。
这一幕,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具冲击力。
许久,苏正才缓缓抬起头,他看着张大山,问道:“张大爷,除了您,还有谁,也是为了办一件事,跑了很多趟,却一直办不成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人群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人们面面相觑,眼神里有犹豫,有胆怯,但更多的是被压抑许久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沉默了大约十几秒。
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就是之前被王建国三言两语安抚住的那位,他第一个举起了手,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我!秘书长,我!我那个小企业免税申请,跑了八趟了!他们就让我来回跑,就是不给办!”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还有我!”一个年轻的女孩哭着喊道,“我给我妈办个医保关系转移,就因为我妈身份证上的地址和我家户口本上的地址,差了一个‘村’字,他们就说对不上,让我回老家派出所开证明!我老家在千里之外啊!我问他们能不能发个函去核实,他们说没这个流程!”
“我!我一个残疾人,来办残疾证的年度审核,他们非要我本人来!我坐着轮椅,从郊区折腾过来,光路上就花了两个钟头!就为了让他们看一眼,盖个章!”
“我家的房子要过户,就因为房产证上我爸的名字,和我爸去世时销户证明上的名字,有一个同音不同字,他们就说证明不了‘我爸是我爸’,让我去公证处做亲子鉴定!人都火化了,我上哪儿做鉴定去啊!”
……
一时间,整个政务服务大厅,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诉苦现场。
那些积压在心底的怨气、无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一个又一个群众站了出来,用最朴实、最直接,甚至带着哭腔的语言,讲述着自己“跑断腿也办不成一件事”的荒唐经历。
每一桩,每一件,听起来都匪夷所思,却又都是真实发生在这座气派非凡的大厅里的故事。
窗口后面那些工作人员,一个个低着头,脸色惨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王建国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苏正没有打断任何人。他就那么静静地听着,任由这些来自民间最真实的声音,冲刷着这个虚伪、冷漠的空间。
直到再也没有人开口,大厅里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苏正才缓缓站起身。他没有去看那些噤若寒蝉的工作人员,也没有去看那个瘫软如泥的王建国。
他拿着张大山的那份申请表,径直走到了那个空无一人的、摆着“暂停服务”牌子的窗口前。
他将牌子拿开,随手放在一边。
然后,他拉开椅子,在窗口后面,坐了下来。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大厅里所有错愕的脸,最后落在了那个已经吓傻的工商窗口女孩“小刘”的身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从现在开始,这个窗口,受理所有业务。”
“把你们所有办不了、互相推诿、需要‘开证明’的材料,都拿到这里来。”
“今天,我来给你们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