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问题,在于你的眉毛。”
陈玄的声音不响,懒洋洋的,像午后阳光下的一片落叶,轻飘飘地落在院子里,却在李先生的心湖里砸出了千层巨浪。
眉毛?
李先生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颤颤巍巍地,碰了碰自己那两条不算浓密、也绝不稀疏的眉毛。四十多年了,他从未正眼瞧过它们。他烦恼过自己的能力是否不足,忧虑过自己的人际关系是否僵硬,甚至怀疑过自家祖坟的风水是不是出了问题。他想过一千种可能,一万种缘由,却从未想过,困扰了他半辈子的症结,会是这两条长在眼睛上方的毛发。
这听起来,荒诞得像一个拙劣的玩笑。
他那张因激动和紧张而涨红的脸,此刻血色慢慢褪去,转为一种混杂着茫然和错愕的青白。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站在一旁的林晚晴也愣住了。她见过陈玄用一张符纸定住山体,见过他一句话就治好了纠缠两年的怪病,可“看眉毛断官运”这种事,还是让她觉得有些……过于玄乎了。她的目光在陈玄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和李先生那张呆若木鸡的脸之间来回移动,心里竟生出几分哭笑不得的感觉。
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这场面有多么离奇。
“我……我的眉毛……”李先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嘶哑,“我的眉毛……有什么问题?”
陈玄总算从躺椅上坐直了些,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半眯着眼,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指了指眉毛的位置,开始了他那套独门的“歪理邪说”。
“相书上说,额头是官禄宫,看一个人的事业前程。你这里,”他点了点李先生光洁饱满的额头,“方正开阔,没有乱纹恶痣,说明你这块地是好地,是块能长出参天大树的沃土。按理说,你这种面相,只要肯干,不说平步青云,至少也是个部门主官的命。”
这番话像一道暖流,瞬间涌入李先生冰冷的心田。他黯淡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光亮。对,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是有能力的,不是窝囊废!大师也这么说!
可陈玄接下来的话,又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可惜啊,”陈玄摇了摇头,那语气里的惋惜不似作伪,“地再好,路不通,也是白搭。你的眉毛,就是那条断了的路。”
“断了的路?”李先生更糊涂了。
“你的眉毛,从中间断开了,虽然不明显,但眉形不连贯,这就是相书上说的‘断眉’。”陈玄懒得再打比方,直接一针见血,“眉毛在面相上,又叫‘兄弟宫’,主交友、主同辈、主平级之间的关系,也代表一个人的心性情志。”
他看着李先生,那双总是睡不醒的眼睛里,此刻却清明得吓人。
“断眉,主兄弟无力,贵人缘浅。说白了,就是你的同事、同僚,要么帮不上你,要么不想帮你。你的领导,就算觉得你这人不错,想提拔你,可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或者有别人在他耳边吹风,让他最后关头又犹豫了,觉得你这人好像还差了点什么。”
“你这人做事,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但性子太直,不懂得变通,也不喜欢拉帮结派。你觉得把事做好就行了,可你不知道,眉毛断了,你的情志也断了。你散发出去的气场,就是‘生人勿近’,就是‘我一个人能行’。别人想帮你,都不知道从哪下手,久而久之,也就不想帮了。”
陈玄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一层层剖开李先生用二十年勤恳构筑起来的坚硬外壳,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最不愿承认的困境,血淋淋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李先生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他想起了多少次,自己辛苦做出来的方案,被同事轻飘飘地拿去改了几个字就成了对方的功劳。他想起了多少次,眼看着就能拿到的荣誉,却在最后关头被一个资历远不如自己的人顶替。他也想起了多少次,领导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李好好干,我看好你”,可到了提拔的时候,名单上却永远没有他的名字。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是自己不会钻营,是他命该如此。
原来……原来问题都写在脸上了?
兄弟无力,贵人缘浅……
这八个字,像八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让他二十年来所受的委屈、不甘、愤懑,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他不是能力不行,也不是不够努力,只是……只是他的眉毛,从一开始就给他设定了一个“孤军奋战”的结局。
这个理由太过荒诞,却又真实得让他无法反驳。
他攥紧了那个磨得发白的公文包,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这个包里,装着他二十年来写过的所有工作报告和获奖证书的复印件,他本来是想拿给陈玄看,证明自己是个有能力的人。可现在,这些东西都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个在单位里谨小慎微、在家里强撑颜面的顶梁柱,此刻再也绷不住了。他的眼眶迅速泛红,视线变得模糊,两行混杂着辛酸与悔恨的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他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上。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林晚晴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一阵发酸,想上前安慰几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能默默地递过去一张纸巾。
陈玄依旧靠在躺椅上,看着眼前这个崩溃的中年男人,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他见过太多这样的故事,人生的不如意,十之八九。他只是觉得有点吵,打扰了他晒太阳的清净。
哭了许久,李先生才慢慢平复下来。他用林晚晴递来的纸巾,胡乱地擦了把脸,通红的眼睛里,此刻不再是迷茫和绝望,而是一种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孤注一掷的渴望。
他不管这个说法有多么离奇,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在自欺欺人。只要有一丝希望,他都愿意去试。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陈玄,那眼神,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看到了岸边唯一的一艘小船。
“大师……”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恳切。
“您……您说得对,全都对!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这二十年,就是这么过来的!”他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倾诉出来,又像是怕耽误了陈玄的时间,话说得又急又快,“那……那我该怎么办?我这眉毛……我这命……还有救吗?”
他死死地盯着陈玄,生怕从对方嘴里听到一个“不”字。如果连这位活神仙都说没救了,那他这辈子,就真的彻底完了。
院子里,阳光正好。陈玄被他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盯得有些不自在,他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了一个让李先生心惊肉跳的、极其为难的表情。
“这个嘛……”陈玄拖长了声音,似乎在思考一个极其复杂的世界性难题。
李先生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