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刚压过村口那道被雨水泡得发软的土坎,李慕白就看见自家菜地边沿的泥地上印着几串陌生脚印——不是踩,是故意绕着圈走,像狗转磨盘。他没吭声,脚却往车门上一蹬,跳下来直奔村委办公室。
老支书正伏在桌上誊抄文件,毛笔尖蘸得过饱,墨汁顺着纸缝往下滴,把“技术入股”四个字的末尾拖出一条小尾巴。墙上贴着一张新打印的告示,标题是《青山村蔬菜合作社升级合作方案》,底下密密麻麻列着分红比例、保价标准、违约赔偿条款,末尾还盖了村委会的红章。
“你来得正好。”老支书头也不抬,“我刚抄完第七份。你说这玩意儿写一遍不够,非得一人发一张,还得按手印,这不是逼着大伙儿当回事嘛。”
“就是要当回事。”李慕白把背包往桌上一甩,掏出那份边角磨得起毛的合同样本,“白纸黑字摆出来,谁再说这是空头支票,咱就拿合同抽他脸。”
老支书哼了一声:“李富贵那边已经开始放风了,说你这是搞‘变相集资’,上头一查,全村跟着蹲大牢。”
“那正好。”李慕白咧嘴一笑,“咱把合同贴墙上,谁怕蹲牢,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剩下签了字的,都是要发财的。”
两人正说着,村口铜锣“嘡嘡嘡”响了三声,拖得老长,跟喊魂似的。这是通知开会的老规矩,一敲就没人敢装没听见。
李慕白抓起桌上那摞刚印好的章程,塞进帆布包,又顺手拎起赵老汉早上送来的布袋——里面是几块从李富贵地里挖出来的红薯,黑心烂瓤,虫眼密布,活像长了麻子的脸。
会议室门口,人来得七零八落。一半空着,来的也多是缩在后排,低头抠指甲,抬头看天,就是不看主席台。李美丽坐在角落,裙摆翘得老高,嘴角挂着笑,跟看戏一样。
李慕白也不急,先让王铁柱把布袋往桌上一倒,哗啦一声,几块烂红薯滚了出来,沾着泥,冒着土腥味。
“大伙儿瞅瞅。”他拿根竹筷戳了戳最胖那块,“这是谁家地里的?李富贵家的。他自己种的,自己不吃,拿去换布票,转头却说我们用农药,害人?”
底下嗡地一声炸了。
“哎哟,这芯子都烂透了!”
“我说他家咋从不吃自家红薯呢,原来喂猪都嫌糟!”
“那他凭啥说李慕白的菜有问题?”
李美丽冷笑:“谁知道是不是你提前埋进去的?演这出苦肉计,图啥?”
李慕白不恼,反而笑了:“行,你要是觉得我栽赃,现在就去他地里挖两筐来当场比。你要赢了,我当场退社,以后青山村的菜我一根手指头都不碰。”
李美丽顿时闭嘴,脸拉得比驴还长。
李慕白这才翻开章程,清了清嗓子:“今儿不讲情分,不谈信任,咱们讲规矩。”
他一条条念下去:
“第一,保价收购。不管外面多少钱一斤,咱们签了合同,就按两毛八收。涨了是你赚,跌了是我扛。”
有人抬头了。
“第二,技术入股。种子、肥料、防虫土方,全由合作社提供,不收钱。收成后,你拿七成,我拿三成。种得多,赚得多。”
底下开始交头接耳。
“第三,违约赔偿。要是合作社收不了菜,每户赔十块钱误工费。要是农户断供,也得赔,赔五块。”
全场一静。
“十块?”有人嘀咕,“李富贵才给两斤白面……”
“两斤白面值几个钱?”李慕白接话,“十块钱,够买二十斤白面,还能扯两尺布。你要是信他,那你现在就走,我送你两斤红薯当路费。”
哄堂大笑。
王铁柱猛地站起来,一拍桌子:“我签!我家三亩地,全种黄金西红柿!谁拦我,我跟谁急!”
赵老汉拄着拐杖也颤巍巍起身:“我也签。我种了一辈子地,没见过谁家自己吃烂菜的。这账,我算得清。”
两人带头,五六户紧跟着围上来签字按手印。笔不够,有人拿铅笔写,有人用红泥巴蘸水按手印,场面乱得像过年分猪肉。
李慕白一边登记,一边宣布:“从今天起,所有供货户名字贴在村委墙上,每天更新。谁断供,谁的名字就划掉,全村人都看着。”
他又转头对老支书说:“张叔,您牵头成立监督小组,五位老农轮值,收购称重、记录、付款,全程公开。谁想捣鬼,先过五双眼睛。”
老支书点头:“我找赵老汉、刘会计、李瘸子他娘,再加两个老实人,明早就开始。”
散会时,天已擦黑。李美丽拦在门口,裙角一甩:“你能护他们一辈子?等你回省城,李富贵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他们。”
李慕白看着她,忽然笑了:“我不用护他们一辈子。只要合同在,规矩在,他们自己就能护住自己。你哥给的是白面,我给的是活路。你说,谁更怕断?”
他绕过她,走出门,正碰上老赵家两口子抱着一捆菜苗往这边走。
“李同志!”老赵头喘着气,“我家两亩地,补种黄金西红柿!种子、肥,啥时候给?”
“现在。”李慕白从包里掏出一包新种子,又塞过去半袋化肥,“今晚就翻地,明早我来看进度。”
接着是刘婶,瘸着腿来登记:“我家菜园子也腾出来,种!”
李瘸子他娘也来了:“我家三垄地,全交合作社!”
七户断供的,五户当晚就送来了补种单。李慕白一一登记,亲手把种子和肥料递到他们手里,像发军功章。
村口晒谷场上,灯火一盏接一盏亮起来。有人在翻地,有人在搭棚,铁锹铲土声、孩子喊娘声、狗吠声混成一片。这声音不像是种菜,倒像是打仗。
李慕白站在村口,摸出兜里那份磨得起毛的合同,轻轻展开。纸角卷了,字迹有些模糊,但“保价收购”“技术入股”几个字还清晰。
他正要折好,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王铁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挥着一张纸:“慕白!出事了!李富贵他——”
话没说完,李慕白抬手打断。
他盯着晒谷场最西头那片地——原本荒着的,今晚却亮着灯,几个人影弯着腰在挖土。
他眯起眼,慢慢把合同折好,塞回兜里。
“不是出事。”他语气平静,“是有人坐不住了。”
他迈步往前走,脚步不快,却稳得像踩在秤砣上。
“补种?行啊。”他边走边说,“地还在,苗还没下,谁想种,尽管来。”
他走到那片地边,看着几个正埋头挖坑的汉子,笑了笑:“各位,合作社的种子,现在免费发。要不要领一份?”
其中一个抬头,脸上沾着泥,眼神躲闪。
李慕白不等他回答,从包里掏出一包种子,轻轻放在田埂上。
“种不种,是你们的事。”他说,“但记住——种了,就是青山村的人。不种,也别踩别人的地。”
他转身要走,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那人一锄头砸进土里,溅起一溜泥星子。
李慕白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