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子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底…底款?”他声音都变了调,一把抢过那片“汝窑”,翻过来对着光使劲看。那胎骨洁白的底足上,光溜溜的,哪有什么“景德镇制”。
王天河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哈哈哈!猴腮雷!你丫造假能不能用点心?还景德镇制?你咋不写‘made in china’呢?宋朝有景德镇这年号吗?哈哈哈,笑死我了!”
瘦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汗都下来了。
他拿着那片瓷片,左看右看,嘴里嘟囔着:“不可能啊…明明磨掉了…怎么会…”
许心依旧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只是淡淡地问:“还烫手吗?”
瘦子猛地抬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许…许师傅!误会!天大的误会!是我拿错了!拿错了!”
他手忙脚乱地把那片假汝窑残片用报纸胡乱包起来,塞回布包最底层,嘴里不停解释
“您看我这脑子!这是…这是我拿来练手的玩意儿,跟您开个玩笑,活跃下气氛!真东西在这!在这呢!”
说着,他又从布包里掏出另一个用软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这次他更加小心,动作却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笨拙。
王天河笑得直拍大腿:“哎哟喂,您这业务够繁忙的啊?又造假又盗墓的,还兼职讲相声活跃气氛?您这出场费怎么算啊?”
瘦子顾不上理会王天河的嘲讽,一层层揭开软布。这次露出来的,是一面铜镜。
镜子不大,直径约莫十五厘米左右。
镜背纹饰是高浮雕的海兽葡萄纹,海兽形态憨拙,穿梭在繁密的葡萄藤蔓之间。
镜钮是常见的伏兽钮。通体覆盖着一层均匀的绿锈,间杂着一些红斑和蓝锈,看起来锈色层次自然,包浆老旧。
许心搭眼一看,心里“咦”了一声。
这镜子…感觉挺开门啊。
器型、纹饰风格、铜质(透过锈色隐约感觉),都符合唐代海兽葡萄镜的特征。锈色也不像刚才那假汝窑那么浮夸,看着是自然形成的。
瘦子仔细观察着许心的表情,见他眼神微凝,不像看假汝窑时那么淡漠,立刻又来了精神,腰杆都挺直了些:
“许师傅,您瞧瞧!这才是真家伙!唐代海兽葡萄镜!正经的生坑货,刚出来没多久!”
一听到“生坑”二字,许心刚刚提起的一点兴趣,瞬间又降了下去。
他眉头微蹙,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拉开了距离。
“生坑的?”许心语气冷淡,“那不好意思,这东西我看不了。您另请高明吧。”
瘦子急了:“别啊许师傅!这东西绝对好!您听我说,这锈色,这纹饰,多地道!”
王天河也凑过来看,咂咂嘴:“这镜子看着是比刚才那破瓷片顺眼点。不过猴腮雷,你这嘴里没一句实话,谁知道这又是从哪个废品站掏换来的?”
“小哥!你怎么能这么说话!”瘦子像是受了莫大侮辱,指着铜镜,唾沫横飞,“这可不是废品站能有的!这是我…我亲自从地里请出来的!”
“哟嗬?”王天河来劲了,“亲自请出来的?怎么个请法?您给说道说道,也让咱这没下过地的开开眼?”
瘦子一看有门,立刻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业内大佬”的架势,开始滔滔不绝:
“不瞒二位,干我们这行,那也是技术活!就这面镜子,出自…呃…河喃那边的一个唐墓!对,唐墓!”
他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
“那地方,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们踩点就踩了半个月!那天晚上,月黑风高,正是干活的好时候!我们带着洛阳铲、探针、旋风铲…家伙事齐全!”
许心面无表情地听着。
王天河则是一脸“你继续编,我听着呢”的表情。
瘦子越说越投入,仿佛身临其境:
“找到墓室,那叫一个费劲!封土堆都快平了!我们打盗洞,那土,又硬又黏!好不容易打下去,里面全是积水,还有塌方的风险!差点就折在里面!”
他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的样子:“进了墓室,黑漆马虎的!就靠头灯那点光。棺椁都烂了,陪葬品散了一地!这面镜子,就压在一个腐朽的木箱子底下,旁边还有几个破陶罐。我一上手,就感觉不一样!这分量,这手感!”
他拿起那面铜镜,深情地抚摸着,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脸:
“您看这锈,多漂亮!这就是在那种潮湿的碱性土壤里,埋了上千年才能形成的‘地子锈’!这红斑,是接触了铜器里的杂质形成的!这蓝锈,更是难得!”
许心终于开口了,语气平淡得像白开水:
“你说…墓室里全是积水?”
“对啊!”瘦子用力点头,“差点把我们淹了!”
“棺椁都烂了?木箱子也腐朽了?”
“必须的啊!上千年了!”
“哦。”许心点点头,指了指铜镜,“那这镜子,品相保存得还挺完整。
纹饰清晰,高浮雕一点没磕碰,连个严重的锈蚀坑都没有。
在积水的酸性土壤里泡了上千年,旁边木头都烂成泥了,它这铜身子骨,倒是硬朗得很。”
瘦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张着嘴,像只被捏住脖子的鸭子。
王天河“噗”地一声又笑了出来,捶着桌子:“哈哈哈!猴腮雷!露馅了吧?你这故事编得,前后矛盾啊!水里泡千年还能这么俊?你当这镜子是孙悟空变的,水火不侵啊?”
瘦子额头冒汗,急忙辩解:“不是…那个…可能…可能它放在角落里,没怎么泡着…”
许心没理他,继续慢悠悠地说:“还有,河喃那边的唐墓,特别是你说的那种有积水的墓葬,土壤多半偏酸性。酸性土壤里出来的铜器,锈蚀往往比较严重,常见的是那种疏松的‘糟坑绿’,或者大面积的红褐色锈。你这面镜子的锈色,均匀、坚硬、层次分明,更典型的…是西北地区,比如西奘、陕茜那边干燥碱性土壤里的出土特征。”
瘦子的脸彻底白了,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许心最后补了一刀:“而且,唐代海兽葡萄镜虽然流行,但你这面镜子的海兽形态,葡萄藤蔓的缠绕方式,细看之下,有些细节的处理,更像是明末清初仿唐镜的风格。东西是老东西,没问题,大开门。但年代,恐怕得往后推个几百年。至于来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瘦子一眼:“肯定不是你那个漏洞百出的故事里来的。”
王天河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哈哈哈!猴腮雷,您这不仅是造假贩子,还是个说书先生啊!这故事编的,起承转合都有了,就是逻辑喂了狗!”
瘦子彻底蔫了,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手忙脚乱地把铜镜包起来,嘴里嘟囔着:“…算…算我倒霉…碰上真行家了…”
他抓起布包,灰溜溜地就要往外走。
“等等。”许心叫住他。
瘦子身体一僵,慢慢转过身,脸上带着惊恐:“许…许师傅,您…您还有何指教?”
许心看着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东西,是老的。留着,或者找个正经古玩店出手,说明白是清仿,也能值些钱。别再编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了。还有,那种低劣的假瓷器,少碰。骗不了几个人,还坏了自己名声。”
瘦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许心会说这个。他眼神复杂地看了许心一眼,含糊地应了一声,拉开门,飞快地溜了,那速度,真像只受了惊的老鼠。
王天河看着还在晃动的门帘,啧啧两声:“这都什么牛鬼蛇神。心哥,你最后还劝他两句,真是菩萨心肠。”
“东西无罪。”他淡淡地说,“人走歪了路,能拉一把是一把。再说了,”
“看他编故事,不比听你说单口相声有意思?”
王天河一愣,随即跳脚:“嘿!心哥!你这就没意思了啊!我那是真情实感!他那是胡说八道!能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