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绒布滑落,一件器物静静置于紫檀长案之上。
那是一件白瓷玉璧底碗。
器型规整,敞口,斜直壁,浅腹,玉璧形宽圈足。
胎骨看上去坚致白皙。
釉色莹白,积釉处微泛青绿,釉面光洁,宝光内敛。
一眼望去,素净典雅,确有几分“类雪似银”的邢窑气韵。
在座的藏家都是资深宝友自然是知道邢窑的大名!
“咝——”
堂内顿时响起一片细微的吸气声。
几位原本安坐的藏家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身,目光灼灼。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他们,面对一件疑似唐代邢窑的完整器,也难以完全保持平静。
邢窑,唐代白瓷之典范
陆羽《茶经》中以“类银”、“类雪”赞誉
存世完整器稀少,每一件都堪称博物馆级别的重宝。
王天河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那碗,激动得用手肘猛捅身边的许心,压低的声音带着颤
“心哥!邢…邢窑?!真的假的?这…这得值老钱了吧?!”
许心初看之下,心中也是微微一震。
那扑面而来的时代感,那沉稳的器型,那温润的釉光,确实极具迷惑性。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从口沿到腹壁,再到那关键的玉璧底,一寸寸地看过。
葛老面带微笑,退后一步,将空间让给众人,自己则捧起茶杯,目光平静地扫视着众人的反应。
几位藏家已经按捺不住,纷纷起身围拢到长案前,小心翼翼地轮流上手。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捧着碗,对着灯光仔细端详釉面,喃喃道
“釉质莹润,光泽柔和,非现代贼光可比。好,很好。”
另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人用手指轻轻摩挲玉璧底的露胎处,点头道
“胎土淘洗精炼,烧结程度高,手感坚实。这‘糯米胎’的感觉,有点像。”
“看这玉璧底的削刀痕,干净利落,时代特征明显啊。”又一人补充道。
王天河挤在人群边缘,伸长脖子听着,脸上兴奋与疑惑交织,他忍不住小声问旁边一位正看得入神的老先生
“前辈,这…这确定是邢窑无疑了?”
那老先生头也不回,沉吟道:“器型、胎釉、底足,初看都对路。尤其是这玉璧底和釉色,很有几分那味儿。不过…”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许心并未急于上前。
他立于原地,远远观望着。
众人一致的赞赏声中,他心中疑虑更大了。
初看的气韵是足的,但看得久了,某些地方似乎过于“标准”,少了点随性天成的拙趣。
葛老温和的声音响起:“许小友,不妨也上前一观?年轻人眼力净,或可见我等老眼昏花之所未见。”
众人目光顿时聚焦于许心这个生面孔,带着审视与好奇。葛老特意点名,此子定有不凡之处。
许心上前一步“葛老谬赞,诸位前辈在前,我只是来学习请教。”
他态度谦逊,从一位藏家手中小心接过白瓷碗。
入手一瞬,他指尖一顿。
重量…似乎比他预判的,略沉了那么一丝,极其微妙。
敞口弧度流畅,斜直壁线条硬朗,唐风俨然。
细看之下,线条却过于规整,少了些唐代匠人信手挥洒的自然韵律。
釉色洁白,光泽柔和。
他借着调整角度,指腹极轻地感受釉面。
邢窑真品历经千年,釉面应有种温润的“酥光”或自然磨损的痕迹,但这件…
釉面平滑均匀,宝光虽在,却似浮于其表,未能完全沉入肌骨。
最关键处,在于底足。
露胎处洁白, “糯米感”似乎有了。
但真正古瓷,千年洗礼,胎釉交融之处应有自然老化形成的微妙过渡,而此物交接线略显清晰规整。
此外,底心靠近内部处,有一极小、颜色略深的斑点,若非凝神细查,极易忽略。
良久,他轻轻将碗放回绒布之上,动作轻柔。
众人看着他,等待他的见解。
葛老也投来询问的目光。
许心沉吟片刻,面向葛老,语气恭敬且带着请教之意
“葛老,此碗气韵高古,器型端庄,釉色温润,确是一件难得的珍品。晚辈观摩学习,受益匪浅。”
他先由衷肯定了此物的不凡。
随即,他话锋转为谦逊的探讨
“只是晚辈学浅,有几处细微之处,看得不甚明白,想借此良机,向葛老和诸位前辈请教。”
“哦?但说无妨。”葛老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欣赏。
“晚辈愚见,”许心措辞谨慎,“此碗胎质坚白,然手感略觉沉实。我听说邢窑胎土有‘松润’之说,不知是否是因年代、窑口差异,也会偶尔有如此致密的器型?”
一位藏家闻言,若有所思,重新拿起碗掂量了一下。
“再者,”许心继续道
“这件器物釉宝光内蕴,均匀柔和,与晚辈在一些博物馆所见邢窑真品那种由内而外、略有变化的‘酥光’,似乎微有不同。也可能是晚辈眼拙,或者观测角度有误。”
“还有这玉璧底,”许心最后道
“削修工艺精湛,形制规整整。但是我总觉得这刀痕过于统一规整,不知这是否为邢窑某个特定时期或窑口的工艺特征?另外,底心那微瑕…晚辈见识浅薄,看不透其成因,还请葛老指点。”
他没有说一个“假”字,甚至没有直接质疑,只是提出了自己观察到的“细微不同”和“不解之处”,并以请教的口吻将问题抛回给葛老。
堂内安静下来。
几位藏家彼此交换着眼神,先前笃定的神情多了几分沉吟。
许心指出的这几点,看似轻描淡写,却都点在了一些仿品容易忽略或过度处理的细节上。
王天河眨巴着眼,虽然听不太懂其中深意,但看气氛变化,知道心哥话里有话,而且似乎说到了点子上。
葛老静静听着,脸上笑容未变,反而更深了些。
他未直接回答许心的问题,而是踱步上前,再次拿起那只碗。
他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
“许小友年纪虽轻,观察之细,用心之专,令人佩服。” 他先肯定了许心的态度。
“此碗,”葛老手指轻抚碗沿
“器韵近乎邢窑,几可乱真。老夫初得时,亦曾以为觅得至宝,把玩终日。”
他话锋一转,语气平和却带着力量
“但,正如许小友所感,胎质略沉,釉光失之变化,修足过于工巧。神韵二字,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此物,并不是唐,乃明仿精品,出自高手,意在追慕古风。其本身,也是一件难得的艺术品。”
真相由葛老亲口道出,堂内响起一片恍然与赞叹之声。
既叹葛老之坦诚与眼力,更惊许心这年轻人之敏锐与沉稳。
能在不驳主人颜面的前提下,精准提出关键疑点,这份功力与处事之道,远超其年纪。
“多谢葛老解惑。原来是明仿高手的大作,晚辈受教了。刚才妄加揣测,班门弄斧,还请葛老勿怪。”
葛老摆摆手,看着许心,意味深长:“能于众口一词中保持独立思考,于细微处察觉异常,且知进退,懂分寸,殊为难得。鉴物如此,鉴事、鉴人,亦当如是。”
他目光扫过全场,声音微沉:“今日请诸位品鉴此碗,一为赏玩明仿之精妙,二也是借此提醒大家,眼下市场,迷雾重重。有些东西,表里不一,看似真,实则伪,需时时擦亮双眼,心存敬畏,不可不察。”
他话语中的深意,在场的老鸟们纷纷以为然。